《热夏》怪诞江阳

74、第 74 章

　　张扬拿着协议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杜懿给的存折换成了协议，而这份轻得几乎估不出重量的薄纸却像座大山一样，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着刚才和郑家商议的一幕幕，想着郑家提的条件，想到那每年八万块的赔偿金......

　　张扬深深吸了一口气，八万块，那也就是说，每个月至少得攒六千七，如果算上吃饭住宿……那七千往上了。在平均工资也就一两千的凤里县，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

　　七千，不是小数目，前段时间听三叔娘提起他大伯的儿子，在外已经差不多七八年了，到现在每个月也才五千多一点，七千该怎么赚？张扬根本不知道。

　　不过，再怎么样，现在也是有一个出路了。一路走着，张扬一路计划着未来的事。

　　他得说服何芳华，然后去一趟大伯家里找他堂哥带带路，高中是初九开学，到时候正好去办理退学手续，等办好退学，过完年就跟着大堂哥去广东。

　　张扬想，他能够赚钱了，何芳华就不用这么拼命，如果他能赚到更多钱，最好的就是何芳华不去工作，养好身体，到时候他每个月给家里打钱就行，如果赚不到那么多……那也得在离开前让何芳华换个轻松些的工作，工资低点也无所谓，只要身体好就行了。他爸已经走了，如今他和张沁柠根本不可能经受别的打击……

　　而张沁柠也能安心读书，初中再有四个月就能结束，以张沁柠的成绩肯定能考到重1班，凤里这个小县城，高中收费也不算贵，张扬估摸了下，一年学杂费、补课费、校服费，算下来可能也就四五千，在买点参考书，花费也不算太大，到时候他去广东就节约一点，这些钱总能省出来，高中读完，就是大学，到时候他工作几年经验够了，兴许也能赚更多钱，那供张沁柠读书应该也不成问题。

　　还有就是.......

　　杜懿.......

　　过完年、参加完比赛，杜懿回凤里至少也得到月底二十五六号了。那个时候他早就已经离开凤里去往广东。到时候以杜懿的性子只怕会拼命的联系他、找他，张扬想，要想不拖累杜懿，只有让杜懿不再找他、或许不再联系是唯一的办法......

　　到时候杜懿回来就会知道他没在凤里，会发现他骗了他。什么等他回来，什么一起商量，他张扬就是个骗子，话都不说清楚就退了学离开这个地方。那个时候找不到他的杜懿会放弃吧，会是怎样的心情，又会是怎样的痛......来放弃他？

　　张扬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步伐渐渐慢了起来，直到最后他停在了东门街口，站在他和杜懿每天见面分手的地点，双手捂着脸蹲下了身。

　　他知道杜懿好，知道杜懿真的会陪着他承担这些赔偿，但是他张扬做不到。杜懿的才能、时间、能力不应该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杜懿是那个注定走到这个行业世界之巅的人，应该去做自己喜欢、梦想的事，他不能因为自家的责任和错而困住杜懿。

　　一百万啊，要是他真的恬不知耻地倚靠杜懿偿还……

　　杜懿爸妈对他已经很好了，他不想让杜叔和周姨觉得杜懿和他来往是个错，他更不愿让杜懿为着他背负债务，让原本高飞远翔的杜懿陪着他陷入泥潭，他做不到。

　　他很清楚，当他决定退学的那一刻起，他选择的这条路将会和杜懿越走越远，他比谁都清楚今天这一面后，只怕今后若干年都将不得见。

　　可是......

　　眼泪难以克制地顺着指缝无声流淌，几乎窒息般的痛楚在胸腔肆意，张扬拼命地张口呼吸，但是每一口喘息都疼地他全身颤抖。

　　可是他舍不得啊，再怎么做心理建设，他依然舍不得，舍不得书桌前杜懿给他讲题的声音，舍不得走在杜懿身旁瞧见的落日和朝阳，舍不得那双被吸引牵起的手，舍不得他奔跑着也义无反顾坠入的拥抱，舍不得......

　　舍不得......

　　张扬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早餐没吃，午饭没吃，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

　　张沁柠正在看书，张扬却没再回房间，只是坐在客厅里失神地望着屋顶。

　　直到张沁柠出来找水喝他才回了神，“你中午在家吃的什么？”张扬想起家里没什么菜了。

　　饮水机里没有水了，张沁柠没说什么，只径直去了厨房找了提壶接了自来水放灶上烧，“煮了碗面条，哥，你在外边吃了没？”

　　张扬走到她身边，帮她点了液化气，“吃了，”说着他从衣服兜里拿出杜懿妈妈给的两个红包递给了张沁柠，“这是杜懿妈妈给的压岁钱，你先拿着，待会儿我们去菜场买点菜，顺道看看妈妈。”

　　张沁柠傻愣愣地拿着不算薄的红包，有些不知所措：“这，周阿姨给我们这个干嘛......”

　　“希望我们都好好的吧。”张扬笑了笑，“以后肯定会好的。”

　　张沁柠：“那得好好谢谢她了。”

　　“嗯。”

　　张扬和张沁柠去的是何芳华打扫卫生的菜场，张扬带着张沁柠买了几斤肉，又买了些土豆、大白菜之类的，下午快下市了，这个时间点的货品基本都是挑选剩下的，样子不太好看，但是胜在便宜，两人花了一百块，就提了满满当当的。

　　买好东西，兄妹两就绕去找何芳华，何芳华打扫的位置不固定，两人围着菜场走了半圈才找到在垃圾池便正推着斗车倒垃圾的何芳华。

　　满是碎菜烂肉的垃圾池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空气更是差得不行，何芳华本来肺部就有问题，这会儿咳地撕心裂肺却也依旧没有停止工作，一个人推着车倒垃圾。

　　只看一眼，张沁柠眼泪水就滚了下来，她放下手上的东西就准备去帮忙，张扬却喊住了她，“你力气小，在这里守着菜，我去帮忙。”

　　说罢他找了个干净地位置放下手里的东西，转头就朝何芳华跑了去。

　　车里的东西太重了，基本都是冬天商户自己小炉子烧的煤灰，再裹上菜场地上的水，重得不像话，何芳华翻斗半天也没翻开斗车，正愁着怎么把重物一点点刨下来，旁边却忽而多了一只手，帮着她翻开了车。

　　何芳华侧头一看几见着了张扬：“你怎么跑来了？咳咳咳咳......”说着她又咳嗽了起来。

　　“我和柠柠来买菜。”张扬从何芳华手里接过车说道。

　　“买菜？你们没钱怎么买菜，我刚才买了点，本来准备晚上带回去。”说着她望向后边不远处，见张沁柠红着眼睛撇着嘴站在那边，她心里一阵疼。

　　“今天我去送杜懿，周姨给了我压岁钱，我拿那个买的。”

　　何芳华一听，叹了一口气，“杜懿妈妈有心......”说着她又道：“你和柠柠回去吧，我忙一会儿就结束了。”

　　张扬摇头：“我帮你扫吧，反正也没事，妈，你肺的病不能这么折腾，你和柠柠回家。”

　　“哪儿没事了，你还得看书。”

　　张扬本来想说不准备读了，但又想到这是在外边，要是闹起来旁人见着只怕不好，他咽下了话，“看累了，想歇歇，妈，你就别管了，我力气大，帮你这一两天不碍事的。”

　　“不行。”

　　“妈，我做饭不好吃，柠柠最近都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就先回去，给我们做点好吃的。”张扬劝到：“快过年了，咱们家没点过年的样子，要是再让柠柠守在这里看你扫地，她得哭成什么样子。”

　　听到这里，何芳华心里更不是滋味，她看了看张扬，又回头看张沁柠，两个孩子肉眼可见的瘦了，何芳华红了眼，掉了泪：“是妈没用......”

　　张扬摇头：“妈，你回去吧，我也想吃你煮的饭了。”

　　何芳华终究还是点了头。

　　何芳华和张沁柠离开，张扬就按照另一个阿姨的要求把自己分的责任区打扫干净。

　　过年的菜场垃圾多得不行，等张扬打扫完都已经九点半，饶是年轻如他也感受到这个工作的吃力。所以在普通清洁工只开一千的凤里，这里能开到一千五都是有原因的，而这样的强度，张扬并不觉得何芳华的身体能支撑得住。

　　夜黑地惊人，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里，张扬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何芳华见他回来，连忙给他端出来热好的饭菜。

　　一天没吃东西的张扬这一顿吃了三大碗饭，等吃晚饭收拾好家里，他犹疑了片刻，还是对坐在客厅准备吃药的何芳华说道：“妈，有个事我想和你说下。”

　　正准备喝水的何芳华望他：“怎么了？”

　　张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慢慢从衣服兜里掏出与郑家签的协议书展开，放到了何芳华跟前的茶几上：“我今天和郑家去了交警大队。”

　　何芳华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张纸上，大大的“协议书”三个字刺入眼里时，她猛然一抖，再往下看去落款署名......

　　何芳华手里抓着的药从手里落了下去，她惊恐一般地抬头看向张扬，嘶吼出声：“张扬！你这是做什么！啊？谁让你去签协议的！谁让你去的！！”说着她眼泪哗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她疯了一样就要想抢过协议撕碎，张扬却快他一步，拿过了协议书。

　　“妈，协议在交警大队签的，已经备过案了，撕了也没用！”

　　在房间看书的张沁柠听见声音连忙跑了出来，张扬离她近，她一眼就瞧见了张扬手里拿着的协议书。

　　何芳华扑了过来，伸手就往张扬身上招呼，大哭着：“你怎么回事！张扬！你要气死妈妈！我之前怎么给你说的！啊？你要读书！你得去读书！你知不知！啊啊啊啊！”

　　张扬被打也不躲，旁边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张沁柠哭着跑来抱住何芳华：“妈，妈妈，你不要打哥，你不要打他！呜呜呜，你不要打哥哥！”

　　被制住了动作的何芳华瘫坐在地，“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天啊，啊啊——”

　　张扬红着眼，跪到了何芳华跟前，哽咽着：“妈，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出路，我不能看着你去卖命，爸走了，我就该顶起这个家......”

　　“不要你顶，谁让你顶了！”何芳华泣道：“妈就想看你考大学去读书，我怎么看着你去退学！我宁可不要这个命，我宁可去卖我的心和肾我都要让你读书！”

　　“妈！”张扬厉声喊道，难得的，张扬第一次对着何芳华大声说话，何芳华说得出这话，就代表她额能真的想过这个事，“爸已经没了，你要是出事，我和柠柠可能真的活不下去......”

　　被刚才何芳华的话吓得不行的张沁柠，更是抱紧了何芳华：“妈，我要你好好的，我不读书了，我不读了，我要你好好的，你不要做傻事，不要丢下我们......”

　　“怎么能不读书！不可以不读书！”何芳华泣道。

　　何芳华痛不欲生，她伸出手抱紧了两个孩子，朝着天喊道：“张成东啊，张成东，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啊，你怎么对得起两个孩子！啊啊啊啊......”

　　张扬眼角泛着泪花，他沉沉吸了一口气：“这不怨爸，妈，不怨他，他为我......付出太多了......”

　　如果不是为了他读书，如果不是为了他......他爸可能也不是这样的结局，一辈子劳苦，还什么福都没能享到，就这么走，他才四十几岁。

　　“我不答应，张扬，妈不许，妈不能这么做啊......”

　　“妈，这是我们家唯一的出路，要是不安抚好郑家，不说我，就连柠柠也别想读书了，我不能见你伤了身体出事儿，柠柠也必须读书，她成绩好，会有出息的......”

　　“那你怎么办，你怎么办！”何芳华搂住张扬，哭地几乎要喘不过气，“你还要考飞行员，我不能看着你这一生毁了。”

　　张沁柠也哭着说：“哥你不要退学，我不读书了......”

　　张扬摸了摸张沁柠的头，安抚道：“柠柠乖，听话，你要读书，要考大学。”

　　说着他又看向何芳华，“妈没那么难的，堂哥才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不也过得好好的吗，”张扬道：“我还年轻，钱还完还能做很多事。”

　　何芳华：“不可以我不答应！”

　　张扬却着眼眶，说：“妈，你知道吗，杜懿今天给了我十三万，那是他读书的钱，是他爸妈的积蓄......他前段时间没去晚自习，就是为了赚钱给我赔给郑家......”

　　何芳华惊得怔楞住了。

　　张扬继续道：“杜懿说要陪着我还钱......”说到这里张扬摇了头：“杜懿......他是重要的人，我不能拖累他了，妈，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何芳华捂住了嘴，压抑着声音哭泣，“天啊，老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