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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父子何为(上) ...

  •   高耸入云的关弓山,在春光的照耀下显出了分明的轮廓。近正午了,又是好天气,街上自是车流不息,一派热闹场景。虽已开春,但雁国的气候还是有些寒冷,百姓也就仍留在了城里,等待着回暖时分,再赶去田间劳作。
      明净的天空中,飞来两个点,落在了城内偏僻的巷子里。阳子和尚隆下了驺虞,混入了人群中。风月楼依旧是热闹非凡,无论黑夜还是白天,都是那般的纸醉金迷,让人想不出其中的一个院落里还囚禁着一个重犯。尚隆领着阳子进了风月楼,直直地找到了老鸨,丝毫没有理会其他姑娘热情的招呼。早在出事时,尚隆就让朱衡亲自去会维和,干脆地抖出了他的一大串罪行,无路可走的维和只有按照朱衡的吩咐交待下去,让风月楼的老鸨守住秘密,一边照常经营。老鸨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见流月被这么一队士兵给看守住,又听了维和的交待,马上承应了下来。怕引起其他姑娘的疑惑,尚隆便是先寻到老鸨,让她把在去紫清院落的路上可能会遇见的人都清除掉。尽管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见尚隆直接挑明要见流月,老鸨心里大概也有点底细,不再多问,利索地安排好了一切。尚隆也不让她带路,自己跟阳子驾轻就熟地走入了紫清的小院。把守的人都换成了成笙的心腹,见了尚隆,行了个军礼,请两人入内后,继续执行他们的任务,没有一点马虎。
      看守的人都留在了院外,而院内则是一片空旷。院中的湖泊被风吹起丝丝涟漪,湖边的木芙蓉安静地守护着这个宁静的小世界。流月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的亭中,手边一壶酒,一卷书,很是惬意,即便是听到了尚隆和阳子的脚步声,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好奇,直到两人在他对面坐下,他才掩好书,悠然地取出两只玉杯,满上酒来,放在了两人面前。
      阳子没有接过酒杯,而是怔怔地看了流月半天,许久才叹了口气:“看来这几天你过得不错。”
      “风月楼虽喧嚣,但紫清这院落素来寂静,没人打扰,要放松再好不过。”流月端起酒杯敬阳子,仰头一饮而尽。阳子犹豫片刻,也干尽杯中酒,却品不出其中滋味,倒是一边的尚隆,忍不住赞了句:“好酒。”
      流月将目光转向尚隆,淡然一笑:“上次招待不周,这一次特地要老鸨帮忙寻了这壶酒来,算是赔罪。”
      “倒真是好酒,难得不烈还这么有回味,是不常见。百花酒么?”尚隆闭上眼细品一番,然后才看向流月,问道。
      “是前几年这楼里的一个姑娘为我酿的,到了现在才开封,自然回味无穷。我还怕风汉喝不惯,看来是我多心了。”流月又满上酒,这般说道。
      “还行吧,佳酿难寻,也难为你能在这几天里找到一壶。我可没这么挑剔。”尚隆云淡风轻地说。
      流月会心一笑,不再多说,转而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阳子:“在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
      阳子轻声一叹,开口道:“你果然还是这么悠闲。”
      “我就这样懒人一个,改不了。倒是阳子你,跟平时不太一样。”流月道。
      “你早料到我是这样的反应么?”
      “差不多吧。若是一来就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那就是泼妇骂街了,不是你会做的事情。如果一脸心痛质问我为何要行刺景麒,那你也只是个不成熟的王,以你的胸襟和经历过的岁月,也不会这样。至于揣测我的深意之类的,刚照顾完景麒的你也没这么大的心思。这么一分析下来,你只会安静地坐着等我开口,顺便观察下我,准备接下来的对话吧。”流月极有风度地耸了耸肩,给了个笑。
      对着他的笑,阳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哪怕是强挤一丝假笑也不行,许久无语。倒是尚隆,自己又满了杯酒小酌一口,然后才打量起流月和阳子两人来,一副看热闹的表情。那两人心思各异,也不开口,这亭中的气氛就这么闷得人不舒服。流月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一会儿又镇定地看着阳子,便是等着她开口。
      终于,阳子抬起头来,毫不回避地看着流月,直接发问:“今天我就在这里,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就全说吧,我都听着。”
      “你想知道什么?”流月反而这么问阳子。
      阳子叹气:“你想告诉我什么,我就听什么。”
      “这样你可是得在我这儿浪费很多时间了。”流月戏谑地说着。
      “今天剩下的时间,我没别的事情。”这么说完,阳子便候着流月开口。
      流月转头看向尚隆,尚隆懒懒地问了句:“我碍事么?”
      “此时此刻,就算碍事,风汉你怕是也不会离开的吧。”流月暗讽道。尚隆知他是指自己放心不下阳子,不肯让阳子单独和他见面,也懒得多回话,当是默认了。现在宫里还有个景麒在呢,这回阳子出来若是再没安全保障,景麒怕是真会杀了他。何况南方尧天的金波宫里还有一个朝廷在等着阳子和景麒,他不能让庆国因为他的关系而陷入危难之中。因而此刻,他绝不会离开。
      见尚隆没有丝毫要离开的迹象,流月也不再多花心思在他身上,转而对向阳子:“听说蓬莱那边,孩子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吧?”他曾收容过些许海客,从他们嘴里或多或少打听出过蓬莱那边的事情来。
      阳子点头。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就为奇怪的母子关系而感到惊讶,当听说自己是从树上出生的时候半天都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只不过,如乐俊和骁宗这样的这个世界的人更加对蓬莱的母子关系感到吃惊。只是,流月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来?
      “那里即使到了成年,子女也不会离开父母,是这样么?”流月没有顾及阳子的疑惑,而是继续发问。
      “是的,即使是成年自立了,子女和父母的联系依旧紧密。”回想起自己来时的蓬莱,阳子突然有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即便自己已经不属于那块土地了,但它依旧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在蓬莱,联系亲人之间纽带,就是血缘。只要血缘不断,亲人间的联系就永远不会断绝。”
      “血缘?就是所谓的孩子继承了父母的鲜血么?”流月虽然听说过,但到底不太了解,而是详细发问道。
      阳子沉思片刻,才慎重地选择词语回答说:“在蓬莱,只要男女双方结合就可能生下孩子,而因为孩子是在母亲的腹中孕育的,所以会拥有父母双方的许多特征,例如那边的孩子会和父母长得很像,这就是血缘的体现。也就是说,如果一对父子站在一起,那么别人就能轻易地觉察出他们的关系。”到底如何准确地定义血缘,阳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要是搬出遗传学那一套来解释,莫说是流月,就算是尚隆大概也听不懂。
      “总之,那边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比这里紧密得多,我这么说对么?”流月简单地总结道。
      “对。”阳子先是肯定了流月的说法,然后等着他的解释。流月的话总有深意,阳子可不相信他说的这番话只是他心血来潮。
      见到她疑惑的眼神,流月笑了笑,然后进入正题:“无论如何,在蓬莱要一个孩子总该比这里要简单许多,既与父母双方的品格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在这里,孩子就是天帝的恩赐,能够拥有一个孩子就是对父母双方人格的肯定。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配的上父母的职责的,不然也就不会有遗弃孩子之类的行为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阳子觉到流月的眼神稍稍黯了黯,可当她细看的时候,又是那一副平和的模样。她下意识地转向尚隆,想起了六太。太平年代的蓬莱虽有弃子的行为,但毕竟不多见,而她初登基时的庆国虽然贫苦,但勉强还能糊口,至少阳子就没怎么听说过那种事情。可她偶尔听远甫提及过尚隆登基初时雁国折山般的惨况,想必这种事尚隆该清楚。
      尚隆感觉到了阳子的目光,只是以沉默回应她,又扭头盯着流月,不曾说过一句话。阳子接着也将注意力重新投到流月身上,打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解开自己所有的疑惑。
      流月侧脸看向湖边的木芙蓉,继续说道:“如你们所知,我的父亲是个商人,也是他造就了现在的我。但是,这个一心栽培我的男人,并非我的生父。”
      阳子捏住酒杯的手紧了紧。虽说这个世界的人很乐意照顾别人的孩子,无所谓己出不己出的,可就她所知,流月的父亲极其疼爱流月,很难想象流月居然非他亲生。
      敏锐地感觉到了阳子的变化,流月解释说:“难以想象是吧?听说在蓬莱,对于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总是会有隔阂,即使在这里,我的父亲对我的宠爱也是少见的。是的,他不是我的生父。我的生父生母是谁,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很久以来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己出,直到我成年的时候,父亲才让乳母告诉我一切。
      “父亲是在塙王岩华践祚的第三年在巧奏边界遇上我的双亲的。那时他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商人,为了去奏国学习而穿越国土到了边界,在遗失了身上所有钱财的时候被我的双亲帮了把,次日他从界身中取出钱财去感谢他们,才发现他们居住的村落被妖魔洗劫一番,废墟中存活的只有奄奄一息的生母护着尚是婴儿的我。临终前生母将我托付给了父亲,而父亲也应允了。安葬好我的双亲,父亲便将我带在了身边,为我办理了户籍,从此我便成了他的孩子。”说到这里,流月停了停,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但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吸了口气,接着述说下去。
      “这样一来,或许你们会觉得我的父亲是个很出色的人。的确他对我很不错,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他为了替我求医带我走遍了几乎整个巧国;每次行商到其他国家,都会记得给我捎上一些特产,不论是玩的还是吃的,总之什么都会忘,就是不会落下我的那份;我喜欢读书,他就为我请来州里有名的智者来教我,还早早地将我送入学堂,让我专心学业。知道父亲为我做的这一切的人都说父亲太宠我了,还有很多同学羡慕我有这样一个父亲。”提起父亲的时候,阳子总觉得流月似乎有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感情,但绝不是单纯的敬仰。
      流月扭转头来,看向阳子:“你觉得呢?”
      阳子思虑片刻,才开口回答他的提问:“其他的我不能确定,但至少作为父亲,在对你的关心上,他是优秀的。”如果单纯地从流月说的那些话来判断,他的父亲可以算是个非常出色尽职的父亲,可下意识地,阳子却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依稀记起了自己的父母,阳子现在想来,从他们的本意来说,确实是好的,但是他们的教育方法却无疑扼杀了最真实的阳子。莫非流月的父亲也犯了相同的错误?
      “你的父亲约束了你的成长么?”阳子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
      显然阳子的这个问题没有在流月的预料之内,因为他明白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惊讶,但只是须臾之后,他便回复了镇定,从容地说道:“说实话,阳子,你是至今唯一一个会这么想的人。”其他的人得知他父亲的这些事情后都表现出了对他的羡慕,唯有阳子,却想到了他父亲会对他造成的拘束。但这并不是问题所在。
      阳子只是沉默不语,没有接话。见她如此,流月喝了口百花酒,说道:“父亲并没有约束我的成长,他做的一切都是以我的意愿为前提的。知道我喜欢读书,就放弃了让我继承他的事业的打算,更是绞尽脑汁帮我争取到了推荐入大学的机会。这一切,不知让同学有多嫉妒,但我却是轻松地就拥有了。感觉我好像就是得到了天帝的垂怜,赐给了我这样一个关心我爱护我的父亲。我是尊敬他,但他……”
      抬头看向亭外的湖,流月长叹一声:“但他毕竟不止是我的父亲。”据朱衡调查得知,流月的父亲在塙王岩华在位的那些年里迅速扩展了自己的势力,从一个小木商一跃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不过他的行事手段却有些让人置喙。
      “他是个好父亲,可他称不上是一个好的商人。”有书生戏言过,说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话用在他父亲身上,倒是不假。也不是说他父亲本性就是奸恶之徒,只是手段实在称不上光明正大。无论何时,商人要想顺顺当当地做好自己的买卖,必须得到朝廷的支持。但从错王开始,巧国的局势就陷入停滞状态,不仅官员在处理政务上死板保守,连带百姓也是如此,没有一点新鲜的气息注入,对于如雁国般的变化发展更是极为排斥。此种情况下,他的父亲却能坐大,自可想象出其中的手段。
      阳子和尚隆虽不是商人,但这些年来,多少也知道点商人的心思手法,为了解决商人的问题也曾让他们大费周章,听流月如此说来,心里也就先留了个底。特别是阳子,即位初期雁商的问题可是让她够头痛的,为了这件事金波宫还差点跟玄英宫闹翻,多亏了祥琼机智才将其化解。
      这两人的背景,流月也大概摸了个清楚,心知他们都能明白自己的这番话,也就懒得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在朝政昏暗官吏腐败的情况下,商人要立稳脚跟就不得不与官府合作,暗中赠送金银钱财给地方官员收买人心是普遍会用的手段,他的父亲也不例外,先是联合了县里的官员将当地的木材种植控制在自己手中,低收高抛,强买强卖,同时蓄养了一帮心腹打手,专门排挤其他商行,独霸市场。除此之外,还给那些官吏提供金钱帮助他们买官升迁,自己虽没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但说他助纣为虐也不为过。
      “明知对方是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恶吏,但为了商行父亲照旧笼络他们帮他们买官卖官,对待手下的佣工也十分严厉,稍有懈怠便是克扣薪饷,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只因他掌握了他们的命运。”流月这般说道,那表现出来的过分的平静,总让阳子觉得不是很舒服,“可是,一边如此,另一边他却捐款给里家,还出钱出人修建私塾,资助县里有资质的孩子上学,收留孤寡老人,同行的对他的评价很是复杂,那些不知情的百姓却都当他是大善人,还总想着要在他手下做活糊口。”世道就是如此,乱世之中,生死难料,要想活下来,就必须比别人更狠更有手段,这的的确确算是生存之道,而他的父亲也只是为了能够比别人活得更好一点而已,没人可以就此指摘。流月更是知道,他的父亲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错王驾崩之后的巧国,妖魔横行,天灾肆虐,官吏腐败,民不聊生,常常是十村九空,几里无人家,那些个普通人家能保着性命已是侥幸,但即使能从妖魔的口中活下来,洪灾蝗灾干旱加上贫瘠的土地,根本就收获不了足以糊口的粮食,更别说多余的积累了。一般人家的孩子,不单要面临着随时失去性命的危险,还要忍受饥饿孤独的煎熬,能够活到成年的,实在是不多。流月出生的时候虽然已有新王即位,但除了妖魔稍微减少点,其他的都没有太大的改变,百姓依旧饿着肚子。但流月自小就无须顾虑这些,吃饱穿暖,有漂亮的大屋子住,更有年龄相近的侍从伴读,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的父亲有钱有势,才能求得个安稳太平。
      “你说,这样的父爱,要不要得?”流月突然问向阳子,让阳子很是措手不及,看着阳子惊讶的目光,流月却依旧问着,“阳子,你说,这般的父爱,要得么?”
      从没料到流月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阳子一时傻了眼,就这么愣着,说不出半句话来。这个问题,叫她如何回答?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经历可以复制,没有一个人的心境可以重合,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件事如父母般让人为难。什么事都可以选择,就是自己的父母不可选择。虽然阳子当上这个景王也是糊里糊涂,算得上是被骗着的,但是若当初她真明了这事儿,要不想当王,也没人逼着。唯独父母,你无法选择,无论是生育你的父母,或是拉扯大你的养父母,你都无法选择他们是如何的人。
      阳子轻声一叹,无奈地说道:“流月,不是要不要得,而是无法选择,只能接受。纵然你的父亲是再怎么恶毒的人,但他终究是你的父亲,终究将你拉扯大,终究,给了你活在这个世上的资本。”就如阳子本人,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是真心对自己好,希望自己将来能够过好一点,只是方法不对,可无论如何,阳子也恨不起父母来,只是想起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愧疚。
      “是啊,不是要不要得,而是无法选择,只能接受。”流月长叹一声,颇有感慨。
      阳子跟着苦笑:“这个世界我们无法选择的太多,再有多的感慨也只是枉然,我们都不是天帝,决定不了天下苍生。”活着就是种无奈,身为王活着,则是无奈中的无奈,别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死,王却不能,违背天命自杀,这是大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父子何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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