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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后被德国人轰炸得最凶的小城 ...

  •   我们的早餐通常是这样在一起吃的。而午餐和晚餐则自己解决。后来我知道——在那间地下室里,没有光源,坐在一个角落里,肚子咕咕叫——她会告诉我她吃了什么。她每天冒着七八级海风,走两站路,到中央超市去买袋装的蔬菜,然后再挑两盒摩洛哥生产的沙丁鱼罐头。她中午就吃这个,沙丁鱼拌蔬菜,菊苣,生菜什么的,就两片黑面包。晚上更简单。通常做一个三明治,夹馅是西红柿和火鸡腿肉。

      以前我到这里作画时,就发现这里的夏天很美。我还牢牢地记着——在那些美丽的时刻,“夕阳西下,草地金黄”——夕阳已经差不多贴近山峦边缘,夏日黄昏朦胧的光线神奇地慢慢展开,往往我的胸臆间会涌现出一种纪德笔下“傍晚时分流质般的思绪!”那时我常常停下画笔,把目光离开绿野,开始怀想将在一两个小时后闻到的桑德兰市中心那特有的混合着咖啡、烤鸡、咖喱香气的喧嚷气息。那是个普通的英国,移民的英国,夏天的英国。不过我和爱华来到时,这里已经刮着冷冽的风。

      以前在寄居异乡的日子里,无论喜欢与否,我往往只能背着大包独自旅游。当然现在有了爱华陪伴了。何以派遣那种无以名状的寂寞与孤独?精神的依伴似乎只在路上。我和它形影相吊。
      不必把最初过程里的那些担惊受怕惴惴不安看得多么凄凉。萨义德说过:“如果在体验那个命运时,能不把它当做一种损失或要哀叹的事物,而是当做一种自由,一种依自己模式来做事的发现过程,随着吸引你注意的各种兴趣,随着自己决定的特定目标所指引,那就成为独一无二的乐趣。”

      有时我们整个早晨都工作,下午就经常一起漫无目的地出游,赶上哪班公共汽车就去哪里;有时我俩会随意地先往左走,然后又往右走,一英里又一英里地走下去,在那些用煤油灯照明的古老店铺中寻找书籍和家具,直到深夜才穿过商业区的窄巷走回来。我实现了一个这样的梦。

      桑德兰是一座小城,也有人称它为大镇。平日里这个地方非常安静,只有海鸥清砺的叫声冲破海风,久久回荡在天空里。老太太们一直孤零零地坐在小而秀气的住宅里,成日里听着冷雨敲窗。窗外的石子路上偶尔会响起行人的脚步声。这样的老太太在桑德兰很常见,她们妆容精致、步履蹒跚,仿佛从古典小说里走下来,却是斜阳夕照。当然,也少不了街角的小店。我们俩都喜欢上了自己住过的街道,喜欢街道的色彩、气味,喜欢早晨和黄昏的人群。
      作为犹太人,我过去有一种幼稚的想法,为的就是以后过上这样的日子。正像毛姆说的,“他有着和许多人一样的幻觉,总以为人只要到了国外,你在国内认识的人就没法认出你来。”我虽然是英国人,但从南部康沃尔郡来到东北荒凉的小城,还是有一种这样自欺欺人的感觉。这感觉很好。是的。对犹太人,尤其如此。那么,对中国人呢?

      从旅馆通往市中心,也就是桑德兰站(商场所在地)有着安静的街道,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要穿过一些阴沉却可亲的小巷。我们常常沿着山路快走。山路尽头是威尔茅斯桥,桥下就是泰恩河与北海的交汇处。在桑德兰过了这么久,我的灵魂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安分起来了。
      桑德兰一个个院落绿草如茵,院外即是一片片二层民居,房子向外拱着,向阳的长窗上终日垂着白纱帘。这种房子大多是出租的,是一个个微型联合国,在英国经济发达城市的长长名单上,似乎找不到这个东北重工业小城的大名。我当然更不会想到,它在日后会成为德军轰炸最凶的英国城市。若在桑德兰幽静的住宅区徜徉,随时都有Lending(出租)字样的大牌子闯入眼帘,洁净无声,萦绕着落寞之感。

      “一个平平常常、规规矩矩的小镇,也许是太普通了。但是我们的年轻人看起来对这儿还是满意的,从中学毕业的90%的年轻人都在这儿生活,即使是到外地上大学的年轻人毕业后也都回来了。”这段名言出自19世纪美国作家桑顿.怀尔顿的剧作《我们的小镇》,“这就是我们成长、结婚、生活以及死亡的生活方式……”经历了种种命运的戏弄,我常常深感人生安稳的一面有着永恒的意味。然而时移境迁,无论在英格兰还是大洋彼岸的新英格兰,20世纪的青年都不再满意安稳守时、平常规矩的人生了。据说,桑德兰有点子出息的年轻人都争相涌到大城市,如约克、纽卡索,甚至伦敦去谋生了,因生产力相对不发达,失业率偏高,故此地生活费用较低。英国本就是个善于自嘲的保守国度。一二百年前,奥斯丁曾说“在字里行间,甚至连小说自己都看不起小说”,这句话用于我喜欢的桑德兰那有些尴尬的处境,似乎“虽不中,亦不远矣”。
      但坚硬的桑德兰从来懒得理会外界,甚至同胞的严冷评价。它依靠本能顽强生存,自得其乐。

      未婚妈妈很多,但不一定是漂亮妈妈。她们的共同特点是边打零工,边抚养膝下幼儿。一次又一次地买醉酒肆,穿着暴露的吊带装在深夜落寞归来。来自北海的寒风吹得路边等待出租车的寂寞影子瑟瑟打战。
      毕竟社会生活永远无法达到绝对的平等,无论于精神层面还是物质水平,所以已然存在的事物必有其合理性。况且,含蓄克制的人生常态,就更需要淋漓释放的管道。缺少阳光、中规中矩的英国,倚赖着清夜漫天星辰下狂歌劲舞的酒吧文化来维持身心的平衡。而相较大城市的绅士淑女们,桑德兰人的自我调整就更加放诞,也更富于原生态。

      今天的英国是缓慢,懒散的。它被原始积累后的优裕磨钝了人生的锐角。它也心急,但它得过且过。所以它没有勇气和精气神大兴土木破坏旧居,不会在只有在目睹仅存的几处朱门碧瓦时才可回想当年。英国田园的风光自十八世纪就被固定下来了,自然的野性被驯服后,人与自然相处和谐。其田园设计更是亘百年如斯。

      即使是这个不甚发达的小城,空气中也弥漫着宁静悠远的宗教气息。这气息里培植再生的灵魂,试图通过那独特的精神气候探寻玫瑰的芬芳,听到从一座座久远的坟茔中隐隐传来的晚祷的钟声。那是一种美丽的迷恋。出自无数饥渴的灵魂。
      路口转弯是个小公共花园,英国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小花园盛开桃花,像明信片一样美丽清新,吸引了零星路人。小巷与大路交接处是一家乱糟糟的五金行,少人光顾。五金行旁是一户人家的后花园,久已荒废了,隔着铁栏能看见里面杂乱的灌木。这又引起我一些不着边际的,文化上的联想。对于一个比较敏感和有一定文学气质的外乡人,这里的一切都有着扮演过去和刷新它们的功能。当然,外乡人永远是外乡人,是隔着窗户和栏杆,看着和无边际地想象别人生活的人。

      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好像不是靠经济资本而是靠宗教文化,还有惯性的忍耐力长期维系着日常生活的运转。英国是个伟大的国家,但它是不是我这个犹太人的国家?我把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还有生活其间的一些人看作萍水相逢的朋友。
      那么爱华来这里,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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