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纳粹的心脏地带》多年前的余音

3、圣诞节那一天的当头一棒

　　一转眼，我们住在SEABURN的旅馆已经一个月了，快到圣诞节了。每到此时，我这个犹太人就不知往何处去。

　　圣诞节那一天我们两个异教徒租了一辆车。汽车行驶在公路上，沿途一掠而过的都是集历史与文化气息于一身的秀丽小镇：教堂、修道院的园林、石头城堡、墓地、河流、高高的桥、海滨、雕花铸铁的阳台……它们形成欧洲风景的灵魂。

　　这是1938年这个国家罕有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不远处的山峦上飘浮着一层薄雾。我单手转着方向盘，望着窗外绿得发黑的丰茂草地，却挡不住记忆中的那些影像争先恐后地伴着湿润的清风一个接一个明亮地、令人心醉神驰地走了过来——卖花女在街道上四处游荡；蜿蜒盘旋的狭窄石阶路陡峭峻拔，夹道皆为常春藤掩映下鳞次栉比的古老房屋；馥郁的繁花顺着延伸的枝条爬满雕花铸铁的阳台……对欧洲文化的影像记忆是随着我这个浪子的四处游荡刻下的。
　　我暗暗吟咏着济慈的诗：
　　这座小镇，教堂的墓园，圆顶山，
　　这云雾，树木，夕阳，虽然美丽，
　　却显得寒冷，陌生，像是在梦里，
　　很久以前梦见过，现在我重新梦见。
　　爱华喃喃附和着我，显然她也读过这首诗。我们相对一笑。

　　我随身带着一本《纪德书信选》，当我们终于坐在静得只能听到风声鸥啼的花园里，把它打开来，翻到应景的一页：
　　我当时坐在这个花园里，看不到太阳，但空气中闪耀着四射的光芒，仿佛湛蓝的天空变成了液体，正飘着雨丝……是的，在这条长长的小径上，的确好像有光在流动，而在那流泻的光芒之中，树枝梢头缀满金色的泡沫……

　　一阵悠扬的乐器合奏的天籁之音在此时传了过来。原来是教堂西，草坪东的音乐楼开始排练一支协奏曲。底楼东向原来深闭着的门现在终于敞开来了，稚嫩清新的旋律与旁边诺曼教堂悠扬的钟声共奏出和谐乐章。一位穿灰白套头毛衣的瘦高青年走出来，向路人分发着音乐会宣传单。他也是犹太人吧？我突然想。他有着会长络腮胡子的脸，长长的鼻子。清秀的眼睛，可能是来自意大利祖先。

　　“你觉得纪德如果生活在现在的德国会怎么样？”爱华突然问我，“一个犹太人，还是同性恋。”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
　　“他会被关进集中营里。”
　　我们严肃起来了。连手里的苹果馅饼和泡菜腌牛肉（这是火车旅馆的主人老太太做的圣诞大餐）都放下了。
　　“你觉得你如果生活在今天的德国会怎么样，吕西安？”
　　我不太喜欢她这种突然变化的说话方式。我对她一直有着东方学意义上的想象。现在她这样子，好像是进入了辩论的前奏。

　　“我们的元首在他著名的《我的奋斗》中，是这样描述中国人的。”她说，“一战之后在魏玛共和国，很多人都有一个错误的认识，他们以为一个黑人或中国人如果可以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并参与德国人的政治生活，他就能成为一个日耳曼人。这种所谓的日耳曼化其实是在去日耳曼化……是一个杂种化的开始。”
　　我目瞪口呆。我从没有读过希特勒的自传。千百年来，我们都在排犹的欧洲流浪。犹太大学生在波兰不能坐下来读书，只能站着。但我没有想过中国人……

　　星星都暗淡无光，尽管像蓝宝石；
　　一切都是冷的美……
　　这是济慈那首诗余下的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