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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开往桑德兰的火车上 ...

  •   1938年11月11日上午,我得承认,我早已忘记了这个时刻对于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的人生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意义。直到餐车里的一个好心人(我猜他是从西部来的)看了一下表,大声地把这个时辰报给我们听。这时我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一盘奶油烩鲔鱼,突然的惊吓使我的叉子滑动到了盘子边缘,发出乒里乓啦的声音。

      “对不起。”我挺不自在地向对面的乘客道歉。这时我才注意到那是个黑发黑眼的年轻女子。长得不算很美,但身材苗条,气质娴雅,让人看着挺舒服。她看起来很悠闲,身上的衣着朴素得体。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想起舞台上的《蝴蝶夫人》。

      “没关系。看来我们都把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忘了,哦?”她诙谐地笑笑,指指手中的咖啡杯,表示刚才也差点溢出来。我对她立刻产生了一种好感。她那带德国口音的英语,也让我如沐春风。我的姑姑一家就住在德国汉堡,在我的童年里,许多个暑假,都是在那个美丽的港口,在愉悦的亲情和丰盛的美食中度过的。

      我们又各自埋头吃自己面前的东西。这样子过了好几站,窗外黯绿的树林、小丘里,逐渐添入了苍莽的色彩,但仍然是一望无际的野绿。铁灰色的天空下,可望见远处的海滨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房子。似乎有了这样鲜艳的色彩,才有勇气对抗狂野的风。英国东北部渐渐近了。

      “您在哪儿下车?”我笑着问对面的姑娘。
      “桑德兰。”
      “巧极了!”我饮了一口淡酒,压制住心头莫名的一抹快乐。
      “这不是个著名的地方。”
      “不著名。”我承认,“但是有它自己的特色。”
      “您在那里生活过吗?”
      “我在那里待过一年。”
      “一年?够久的了。”
      “是啊,对于咱们这个飞速发展得没头没脑的时代,在一个不知名的,几乎位于世界边缘,与北极同纬度的小镇生活上一年,是够不可思议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您要知道,我是个画家。我喜欢画桑德兰seaburn小镇的海。你听这个地名。连海都被夕阳点燃了,那是怎样一副景象!”
      “我就是为了那个去的。”
      “是吗?专程从德国去世界边缘,看一看大海被太阳点燃?”我笑道,“请原谅,我听出了您的德国口音。”
      “我纯粹是自我放逐。”她说。

      一阵漫长的沉默。场面弄得很尴尬。正当我想及时说些什么以圆圆有些僵住了的场时,车窗外忽然秀色明媚,掠过了一长串人家住宅的后花园。雾气也渐渐散去,出现了一个田园的,优美宁静的英国。
      “约克到了!”餐车里的不少人都欢笑着互相转告,然后把餐巾从脖子上取下来,在椅子上叠好,再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回车厢去。。

      “约克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说,“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若真要自我放逐,不如留在约克。”
      “我想去见识桑德兰的风。”她说,然后看着我宛然一笑,显然情绪已从刚刚的放纵里收了回来。
      “请原谅。”她的这种文雅蕴藉的气质,忽然点醒了我一个埋在心底的疑团,“我想问问,您是否有东方血统。这不冒失吧?不过我本来就是个冒失鬼。”
      “我父亲是中国人。”她侃侃而谈,“母亲是德国一个富商的女儿。父亲几十年前到德国留学,学牙医,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认识了我的母亲。那时候我母亲的德国亲戚都以为她嫁了一个留着猪尾巴,生着小猪眼睛的怪物。后来才发现那是个英俊高大,留着短发,聪颖过人的男子。他给了我母亲所需的一切。”

      “真是奇妙。”——我不安地省略去她言谈中对于种族歧视的嘲笑,也许还是血泪之谈。作为犹太人,难道我不能理解这个么?但我不想在这个场合展开这个话题——“怪不得我一见您就觉得.......”
      “像蝴蝶夫人?”。
      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们西方人,对东方的了解是肤浅的。大多数人只知道一个蝴蝶夫人。”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生了我们兄妹两个。在德国的华裔家庭,都给男孩子起名汉思,女孩子起名爱华,取不忘旧家山之意。”。
      “哦?”
      “汉斯是常用的德国男孩子名字,但汉思这个译名,在中文里就有思念中国的含义。爱娃也是女孩子的常用名,爱华,则是热爱中华的意思。”
      “我遇到你的那天,是我一年来状态最好的一天。你大概不完全理解这种心情:在茫茫的黑暗里,居然还能看见一点希望,不知道有多开心。”多少年后,回想着那个从有些阴暗的雾天骤变为阳光明媚的早晨戏剧化的会晤,我一直深深地记得爱华对我说的这句话。

      火车终于到达了桑德兰。这里狂风劲舞,成群的海鸥在风中清啼。泰恩河上浮动着五颜六色的驳船。这五颜六色,就像高高的河岸上五颜六色的房子,让人感到很温暖。
      我们就真的在seaburn小镇住下了。这里有一个独特的B&B旅馆,建在一座废弃的老火车里。每扇车窗上都挂着白色的丝帘。这是个紧靠大海的旅馆,供应简易早餐,炒虾和通心粉,还有六种茶。我和爱华每天早晨从各自的房间出来,就一起点一壶德文郡茶。

      那一句话,是爱华喝着茶时,猝不及防说出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美国电影《茱莉亚》和英国小说《鸳梦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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