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时空》风未裳

74、Chapter 74

　　霍连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坐在椅子上，维持着那个半偏头的动作，让他看上去就像套在壳子里的假人一般。
　　偏偏在这时，他的终端响了起来——江淮远还是来了。

　　“那样更好。”阿比盖尔眼中的怜悯飞快褪去，她双手抱胸，居高临下，“接了通讯，把他引到这里。”
　　霍连动了动嘴唇：“……”

　　“你说什么？”
　　霍连狠狠咬着嘴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饶是这样，那个“是”字依旧滚到了喉边。
　　他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摆脱不了思想钢印的阴影。
　　阿比盖尔和米德·詹森，这两个人，是他恨之入骨、却黔驴技穷的存在。

　　人类进入伟大的星河纪元，科学技术一日千里，不仅掌握了大脑神经元网络的原理，还可以修改它的“源代码”，介入思维做出判断的机制。曾经被无数人痛骂的“□□”、“洗脑”，如今换了个名字，就摇身一变走上了科学殿堂。
　　如果说刚才神经还只是被弹了几下，那么现在，就是被狠狠地揉搓到一起，再粗暴地转了十几圈。
　　疼得他几乎无法思考，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声音：听她的。
　　“……是。”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与此同时通讯接通，江淮远的声音响起：“霍连，把你坐标告诉我！”
　　“乖，”霍连很想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失败了，“我在……”
　　通讯又出现了短暂的停滞，阿比盖尔显然没料到X-19的通讯网络这么不禁打，思想钢印的压迫减缓了几分。霍连趁机关闭了通讯，他胳膊撑在操作台上，身体终于完全转过去，与阿比盖尔面对面。

　　阿比盖尔有点诧异：“你决定了吗？”
　　决定要护着江淮远，要和联盟、和思想钢印硬扛到底——哪怕是付出性命？
　　霍连扶着操作台，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胡乱抹了把嘴唇上的血，声音低沉却坚决：“这根本不需要决定。”

　　他想起来X-19行星上的某个午后：阳光穿过窗户，在墙上留下光晕，军事基地里少了些肃杀的气氛。江淮远难得没有公务，遵守诺言去听黎薇强行安利的地球歌曲，霍连则安静地刷新闻。模拟出来的行星幽幽发着蓝光，几乎占据了整个指挥室，又和舒缓的音乐相得益彰。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不知道哪句歌词触碰到了江大统领敏感的神经，他反反复复听了几遍，忍不住问霍连：“你觉得，真的有永远不变的爱情吗？”
　　“永远？那太久了，不现实。”霍连没有抬头，漫不经心地否定了，“早晚有一天星辰也会化作尘土，那么你说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江淮远：“……”
　　气氛有一瞬间的静默，然后霍连抬起眼，低低地笑起来：“所以我再爱你一百二十年，就足够了。”
　　不多不少，刚好承诺一生。

　　“我没有义务帮你们维持霍朝的谎言，你是一个科学家，应该明白……假的永远是假的，就算你们拼命掩盖，堵塞试听……”
　　“击落敌方指挥舰，这是命令。”
　　对他而言，服从阿比盖尔早就成了被强加的本能。这种本能或许可以减缓，但终究不可阻止。霍连显然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因此他不敢迟疑，抽出来藏在袖子里的南溟，眼也不眨就推入了自己的静脉！
　　壮土断腕一般的举动确实有效果，他的精神力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下降到了临界阙值，被迫与机甲精神网断开。
　　但一架机甲在太空战争中失去驾驶员，也无异于判了死刑。

　　防护罩被流弹击中，机身猛地倾斜，霍连身形晃了晃，到底还是扛不住钢印和药效，栽到了地上。
　　强行断开精神网的反噬接踵而至，血腥气从喉咙里翻涌上来，一波连着一波，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从他退出军用频道之后，能量谱图上一干X-19友军就变成了身份不明的红点。他自己的机甲在其中便格外突兀，孤零零地无处可去，犹如困兽。
　　联盟的炮火大多都被他牵制，却始终没有下杀手，只是在太空中划了道楚河汉界——一边是联盟，一也是X-19。
　　他自然也被归到了联盟的阵营里。方舟计划前后旷日之久，牵涉之广，霍骁又早已失踪，联盟不可能再把所有过程再来一遍，因此他便是唯一的成果。如果他死了，就意味着方舟计划彻底失败。联盟舍不得。

　　可他不愿。
　　他用一支南溟让自己连不上精神网，再没有能力去执行任何有关战争的命令，同时也亲手斩断了所有退路，逼着自己背水一战。他谋划了那么久才逃出联盟，好不容易才在一颗偏远星球上窥见一角希望，怎么可能再任凭自己，龟缩回没有尽头的阴谋与谎言之中？

　　霍连给江淮远发了最后一条信息，注视着后面附带的“未读”提示，突然有些患得患失：他既怕江淮远收不到，又怕江淮远看到了信息以后，再也找不到他。
　　他喘了口气，艰难地抬起头：“停止钢印压制，阿比盖尔……我有话对你说。”
　　阿比盖尔冷哼：“给你两分钟，两分钟后强行捕捞，再去料理那些X-19的杂鱼。”

　　霍连半倚着操作台，漆黑的眸子里隐隐映出她的影子：“第一，詹森其实是我杀的……你早猜到了吧？”
　　阿比盖尔顿了顿，语气依旧镇定：“果然。”
　　“但你不敢拿我怎么样，自从布鲁克·李卸任后，鹰派逐渐式微，要靠我才能拿到议会的一半席位……”霍连说，他很喜欢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把对方的伤疤揭开，“你不敢杀我，可你们曾经那么相爱，到现在你连给他报仇都做不到——比起我来，你是不是更可悲一点？”
　　阿比盖尔猝然向前一步，霍连下意识住了口，没想到她却硬生生压下了脾气，说：“第二呢？”

　　机甲应景地响起了警报声，霍连无所谓地笑笑：“第二，你们一门心思打通虫洞，重心过分偏移，忽略了虫洞引力对外界的影响……你们出来之前X-19已经坠入了虫洞，你觉得现在引力能稳定到几时？……还是你们能无视虫洞引力场，强行跃迁？”
　　这才是我们的战略，他想。
　　行星坠入虫洞后，为他们赢得了一个暂时的稳定期，而晚了一步的联盟军并不知道虫洞的状况，只要把联盟军拖在虫洞附近，等到虫洞再次爆发……X-19那边就安全了。
　　这个牵制联盟军的诱饵，必须由他来当。

　　阿比盖尔脸色终于变了。
　　霍连缓缓挑起嘴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会来吗？”

　　说来那姓江的也真是好骗。
　　……从当初联盟军校到现在，一直都是。

　　此时联盟的指挥官终于意识到不对，当机立断，下了跃迁的命令。
　　但引力场已经开始变化了，除了去追击X-19的一小半，剩下这些，连同留在虫洞通道里的，一个都逃不掉。

　　“霍——连——”阿比盖尔皱起眉,一字一句道，“你也是从联盟出来的，居然下得了手？”
　　“X-19原来不也是联盟的版图么？”霍连答道，“不好意思，我现在已经是X-19的上将了。钢印、导弹，或者抢我精神网也行，尽管来吧。”

　　阿比盖尔死死盯着他，这位沉浮于权力中心的生物学家有着超乎寻常的等下冷静，她默不作声了片刻，然后一挥手——
　　瞄准已久的导弹终于出了膛，与此同时，霍连站起身：“第三——”

　　启明的防护罩应声而碎。

　　霍连微笑起来，最后一次转身回眸，远处有星光点点，穿越无数光年而来，驱散了他眼底的阴霾.
　　【我希望你从光明中走来，也将走到光明中去。】
　　他自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中而生，却又阴差阳错知晓了真相。他就像个走错路的孤胆英雄，浑身戾气，将那些怨恨与不甘揉碎了咽下去，然后一条路走到黑。幸福美好的结局在星河纪元是个奢侈品，因此他最喜欢的结局，就是以霍连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
　　如此他的一生也称得上波澜壮阔，最后死得其所。
　　而现在，如果要他再进行一次选择——
　　“我想活下去。”

　　阿比盖尔只知道南溟抑制精神力，可以帮助稳固霍连的主人格地位，却不知道南溟发作也是一个人精神最薄弱的时候，更容易被乘虚而入。
　　所以霍连虽然时不时就磕一针，却从来不敢如旁人说的那样“睡一觉就好了”于他而言，一觉睡过去，也许醒来的人就不是他了。
　　但这一回，却是他主动选择了放弃。

　　“Whatever it takes
　　Or how my heart breaks……”
　　古老的旋律从上将口中吟唱出来，它也许曾在某个久远的时代辉煌一时，人人传唱，后来历史的车轮碾过，就将它埋在了厚重的尘埃里。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他闭上了眼。

　　阿比盖尔：“……”
　　她看到面前的黑发青年重新抬起眼，眼睛颜色同最深外的字宙如出一辙，淡然而充满审视意味地看向她。青年随即意识到眼下形势，迅速接上精神网，一发粒子炮便打偏了袭来的导弹。
　　然后他才说：“好久不见，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没有回应。
　　他不是不想和霍朝扯上关系吗？他不是拼尽一切也要摆脱霍朝的影响吗？他不是——不是宁愿死也不愿交出主导权吗？那为什么……
　　他什么意思？他放弃了主人格地位，即使霍朝人格能摆脱虫洞，那他自己也不可能回来了。

　　“……好久不见，”阿比盖尔动动嘴唇，迅速下了决断，“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你身体里的那位已经把我们都逼上了绝路……留着你变数太大，所以对不起了，霍朝上将——”
　　霍朝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又一枚导弹破空而来，炽热的火光映亮了他的瞳孔。
　　而机甲居然没有任何预警！

　　霍朝这个人格被压制了二十多年，一朝醒来便要面对不再熟悉的联盟军，电光石火间，他连调转炮口都来不及。
　　火舌袭卷而上，顷刻便吞没了那架被无数炮口锁定的机甲。传奇一般的联盟上将也没能比普通人多撑一会儿，爆炸的尘埃在火光中四起，连声音都传递不出去，悄无声息地就散了。

　　明明你才更可悲吧，阿比盖尔想。
　　她来不及伤春悲秋，沉声道：“布鲁克·李。我请求执行玻色子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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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歌词出自《right here wa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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