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时空》风未裳

70、Chapter 70

　　如果行星也有生命，那么星河纪元101年7月9日，将是X-19这一生的刻骨铭心。
　　同时也是结尾。

　　如同许多悲观者预言的那样，虫洞引力突然爆发，庞大的吸力翻了一倍不止，将周边一切蚕食殆尽。距离虫洞最近的弗莱姆α首当其冲，仅仅在运转轨道上支撑了几十分钟，就被拖入了虫洞里面。
　　距离不远的X-19，正公转到四分之三。
　　宇宙之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就连看似庞大的行星，也终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所幸有人早就预料到灾难的发生。江劭钧第一时间致电江淮远，将观测站传来的最后几张照片发了过去。三分钟后，政府与军方同时宣布全球进入紧急状态，为这场空前绝后的紧急撤离拉开了序幕。

　　.

　　黑发棕眼的男人肩膀虚虚地搭着件外套，他侧脸瘦削紧绷，神情却是庄重而坚定的，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甚至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我还能活多久？”
　　护士心口一窒，连忙说：“您不能放弃希望！政府已经发布了一级警报，无论如何也要把所有民众都送上星舰，必要时军方也可以……”
　　“还是不要麻烦军方了吧，”男人说，“我的病我自己清楚，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

　　他说的“这里”是X-19一处偏僻的疗养院，环境清幽，一年到头鲜有外人。如果不是还连着网，儿乎就与世隔绝了。
　　但在虫洞引力爆发、行星都保不住的情况下，这“环境清幽“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救援的星舰优先去往人多的地方，而这方圆几十里只有十来个人，恐怕是已经被放弃了。

　　护士悲观地想着，她咬了咬唇，轻声道：“救援还没有到，我们疗养院下面有战时的防空洞，还请您……”
　　男人问：“X-19都要发了，防空洞有什么用？”
　　护士不吱声了。

　　“这样吧，江劭钧之前送来了一架机甲，驾驶员马上就到。可惜机甲不大，只能委屈你们挤挤了，密钥我一会发给你。”男人垂下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淡淡地笑了笑，“至于我……就不去了吧。”
　　护士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江劭钧……？是、是那位？”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温柔道：“能帮我接上全球直播的频道吗？”

　　对于X-19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天注定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虫洞引力剧增，星河崩断，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漂泊于荒凉的宇宙之中。好在政府和军方早有预料，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撤离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几百架机甲列阵,沉默着担起了护卫的任务。指挥中心里除了偶尔的发布的指令，居然是安静的，甚至能听见匆匆的脚步声。
　　这让许多人心中一颗石头倏的落了地。
　　就在这时，一道电磁波以光速从X-19发出，抵达了每个人的终端。
　　——有人接通了全球直播。

　　镜头里的男人脸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棕色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明显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了淡淡的纹路，透露出中年人特有的稳重。见到信号连通,他取下肩上搭的外套，从口袋里取出一枚象征政府官员身份的胸针，将其别在胸前：“X-19的诸位，大家好。我是X-19第二十六任执政官，易云天。”

　　他接任之时X-19正值内忧外患，联盟与海盗陷入苦战，到了X-19甚至没有布防，草草地承认了原有的政府就离开了。易云天本是个不着调的小青年，像所有中二病一样梦想着征途是星辰大海，却被时事所迫，在乱世之中咬牙死撑着，这才没让岌岌可危的政府彻底散了摊子。
　　但当时X-19海盗猖獗，人们活下来已属不易，谁有空关心那闹着玩一样的政府又分颁布了什么政策？
　　直到X-18爆炸形成虫洞，海盗紧急撤离，X-19这才有了喘息的机会——之后是易峥的时代，而先人们穷尽半生奠定的基础，往往会被忽略。

　　“顺带一提，易峥是我儿子。”
　　他说这话带着些小小的骄傲，像是在炫耀自己最得意的杰作。直播是单向连接，易云天看不到对面的反应，却也能猜个大概。
　　毕竟虽然易云天默默无闻，但易峥这个名字，却注定载入史册。

　　易云天轻笑一下：“易峥还在联盟军校时,我因为意外机甲受损，被宇宙辐射侵入了身体，每个明天都可能是我的死期……我不敢再等下去，易峥一回来，我就把执政官位置交接给了他，然后来到了一家疗养院。”
　　医学发展到现在，几乎可以逆转生死，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救回来——但人的这点智慧结晶，在宇宙辐射面前只有唯命是从的份。

　　“我走之前，给易峥留了封信，内容很短。信的最后我写，‘头顶的星空是世同最崇高的事物没有之一，我们人类生来属于星空，哪怕□□湮灭为尘土，灵魂也会挣脱束缚，飞向灿烂的星空，与之同在。’我曾经这么告诉过易峥，现在又将它拿出来，希望与诸君共勉。”

　　他顿了顿，恍惚间又回忆起了另一个撤离场景——那是虫洞初成之时，海盗们惶恐从此一生不得出大气层，纷纷离开。那时伊莉莎还在他身边，两人刚刚去培育中心登记了信息。
　　得知虫洞的情况后，伊莉莎踟蹰良久，最后还是告诉他，她想去无尽的星空里看一看，否则就没机会了。
　　易云天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自觉对不起她，只好尊重她的选择。那时他们还都以为，她随时都可以回来。
　　在一个太阳即将沉入地平线的黄昏，伊莉莎走了。
　　然后易云天眼睁睁看着她的机甲刚飞出大气层，就被流弹击中，就地炸成了一团烟花。
　　黄昏时分初升的星河如此耀眼，以至于成了他一生的执念。
　　他让培育中心推迟了孩子出生的时日，自己则一头埋到政务中，昼夜颠倒了小半年。他不敢让自己有片刻的空闲，那会让他想起伊莉莎。

　　“我们人类飞向太空，就此进入星河纪元。X-19曾经是一片蛮荒之地，不也成为我们的新家园了吗？你们当中应该还有X-19的第一批拓荒者，在此我谨代表自己，表达对你们的敬意。请相信，你们的精神会在下一代、下下一代之间薪火相传。我也相信，离开X-19的你们会找到另一片栖息之地，为这片黑暗的宇宙，再点亮一盏文明的灯火。”
　　他费尽心思地想把对星空的执念传给后人，却不知从何开口，只好付诸纸笔。毕竟他自己被一个官职蹉跎了半生，又将在疗养院度过后半生，年轻时那股想要探索宇宙的好奇心，到底不可能满足了.
　　因而他觉得自己并不悲壮，反而有点可悲。

　　“我们人类自地球母星孕育而出，历史长达六千年，恶劣的自然条件或许可以减缓我们的脚步，但始终不可阻挡。我们这些人，离开地球，到茫茫宇宙中探寻文明传播的可能性，经历战火、严寒、爆炸、虫洞……却始终不敢苟且，始终有一些幸存者在绝路中创造希望，将文明的种子延续下去……”易云天举杯，将整杯水尽洒于地，“以水代酒，致敬我们这些平凡的人类。”
　　人造太阳已经被吸入了虫洞，阳光骤然消失，易云天处变不惊，淡定地打开了个人终端的灯。他本就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现在又没了了阳光照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与此同时，撒离的星舰上也炸开了锅。
　　“他为什么不走？没派人去接他吗？”
　　“江叔说他派人去了，为什么没有消息？！”
　　“派去的机甲编号多少？回来了吗？”

　　易云天仿佛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般，摇了摇头，声音温柔：“不必了，我本来也没多长时间可活，不值得为我浪费资源。你们那里有我的挚友江劭钧，有江大统领，有新任执政官乔，还有许许多多可以为普通民众献出生命的人，不缺我一个。其实坠入虫洞，倒是一种更令我欣慰的死法……我儿子也在那儿。”
　　指挥中心没人说话了。

　　几年前，X-19前任执政官重拾传统的纸笔，一字一句写下“头顶的星空”时，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一语成谶：他的儿子为了挡住联盟军，自爆炸毁了刚建成的虫洞通道。
　　如今他也要消散在虫洞里了。

　　易云天缓缓抬起右手，隔着万丈引力，遥遥地冲另一端散了个礼。
　　他说：“我自愿放弃所剩无几的生命，留在这颗星球上，直到最后一秒。”

　　虫洞引力越来越强，X-19的大气层正在飞速流失，短短几分钟氧气含量就下降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直播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仿佛有头庞大的怪物正隐藏在黑暗里。
　　易云天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庄重严肃，镜头一转，直面诡谲的时空乱流，他丝毫不惧，朗声说道：“诸位，想参观虫洞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画面像老式的灰黑白电视，闪了几下便定格在了一片黑暗上，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光芒，紧接着就看不见了。

　　他曾为这颗星球鞠躬尽瘁，也曾将未完成的理想告诫后人，而今终于和星球一起粉身碎骨，与他的儿子一起长眠虫洞，可谓是死得其所。
　　而宇宙依旧寂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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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发完了(/ω＼)可能接下来还是周更，我尽量多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