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豆儿太岁

15、十五、

　　秋已深，傍晚的风卷起枯叶，不大的院子景色凋敝，看起来很是萧条。
　　馆舍其实很热闹，往来商旅络绎，高高低低的人声里夹杂着各种方言，反而显得喧嚣。
　　眼前的景象反差而扭曲，扯得人心里乱糟糟的，难受。
　　谷奕人从趴着的栏杆上撑起身，扭头望一眼屋内，想了想，还是没进去。
　　蒹蒹与未晰守在屋外头，同样不想进去打搅。
　　桑酌看过，张一本只是气力耗尽，加之先前的内伤不得痊愈，以至虚脱昏睡，并无大碍。此刻，毕小宝独自坐在床边，垂眸抱臂，不知心作何想。
　　来此的路上，桑酌有所触动，落寞言道：“我从未做到他这般痴与绝，确是我亏欠滢滢许多。”
　　毕小宝扭回头怒目而视：“你比他少的岂止痴与绝？死有何难？他将死都算计过了，留好退路留下人，所以他才敢死。这里在着的哪一个都不配与他相提并论，你更不配！”
　　桑酌眉眼哀哀：“那为何，你忍心弃他而去？”
　　“因为我不要他品格高尚深谋远虑，我只要他好好活着，活得比我久！”毕小宝眼底布满红丝，可以偏转过脸目光回避，声有些哑了，“他死了，我怎么办？”
　　到底是没哭出来。
　　谷奕人不记得有见过毕小宝垂泪的模样。这女子要强，总是生气，越难过，越生气。
　　他不知不觉沿着二楼回廊走到另一头桑酌的大屋内，扶案坐下，若有所思。
　　桑佶跑来推推他胳膊，问他：“圆圆醒啦？”
　　谷奕人嘟起嘴摇摇头。桑佶很失望，也跟着嘟起嘴。
　　石小碾总是了解他些，接着问：“想什么？”
　　谷奕人把桑佶抱在腿上，下巴颏搁在小儿颅顶反复摩挲，一副洞察秋毫的样子，眉一挑，神秘道：“你们觉不觉得，一路上特别顺？”
　　石小碾皱起眉头：“顺？”
　　谷奕人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说一路平安那种顺，就你有没有发觉，这些日子穿城过界，都没碰上官儿面上的人拦着查呀问的？咱的车说小不小，人也不少，过城关帘子都不用掀，卫兵大概点个人头就放行了。咱们住店，从来要房就有，还不问咱干什么的。按理过了河，就没有仙客居的生意了吧？”
　　说完他特意伸着脖子朝里间的桑酌吆喝一声：“喂，楼主，你安排的？”
　　桑酌惭愧：“在下偏安江南，生意也做得不好，并无此种关节便利。”
　　谷奕人对着石小碾两手一摊：“你清楚肯定不是我。”
　　石小碾面上回复了淡然，随意道：“是毕老板！”
　　谷奕人纳罕：“你知道内中详细？”
　　石小碾颔首：“听我爹讲过一些。”
　　谷奕人很是憧憬：“老爷子就不该退隐啊！”
　　石小碾横他一眼：“算不上秘密，桑楼主应该也知晓一二。”
　　谷奕人立即歪着头看向桑酌。他笑笑，起身行到外间来也在桌旁坐下，给谷奕人倒了盏温茶，缓缓道：“是也不是！对于仙客居的财力，江湖上总有不少揣测。所谓真相，无非还是计算仙客居后堂里拦下过的那一笔笔恩与威，其中牵扯不少名流显赫，获利恐怕实非金银可比。当然，这只可说仙客居人脉广交际深，但要做到有朝一日让这些人串起来足够连成一条畅行无阻的路，内中筹谋绝不止三年五载的积累，而一环一扣要维持住呼则有应，让善变的人钉死在不变的规则里，更非寻常智略与实力能得操纵。行来这一路，我越走越心惊，委实不敢深想。”
　　听罢此言，谷奕人蓦恍然，毕氏一族苦苦纠缠机关算尽所费所为究竟受何巨大利益的驱动。所以老东家始终不放心让独生女继承家业，到最后还要用一个誓言逼她就范，用她的终身去换取毕氏积攒下的这一条条“路”，不叫利益旁落，不许路基坍塌。
　　“真他娘的堵！”谷奕人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笃的一声把杯子扣了，抱起桑佶放回桑酌怀里，起身就往外走。
　　石小碾叫住他：“做什么去？”
　　谷奕人头也不回：“撒尿！”

　　另边厢，毕小宝蓦听得一阵细微的响动，睁开眼望向床内，果然张一本幽幽醒转。
　　毕小宝没动，只等他灵台渐明，将眼前人看清了。
　　“小宝？”意外，张一本竟瑟缩了下，眸色慌乱。
　　毕小宝慨叹：“我不骂你，不吵了，找你说会儿话。”
　　张一本略略沉吟，还想坐起来。
　　毕小宝按他躺好，温言道：“别动换了，我说，你听。”
　　习惯了对方的色厉内荏骄纵跋扈，突然这般好声好气，张一本反而心内惴惴，愈发不得要领。
　　毕小宝撇了撇嘴，开口唤他：“阿万！”
　　张一本一怔。
　　“我从没叫过你张一本，知道为什么？”
　　张一本讷讷摇头。
　　毕小宝笑了下：“赌气呀！我求你别练万无一失，你偏练，那老头子给你改名，我也不答应。一本万利，土死了，你要么是阿万，要么就做圆圆。反正我不承认什么一二三四五。”
　　张一本莞尔。
　　“哎呀，如今你是不能圆了，我也不想你变圆！不是不好看。我真的想你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最好，再子孙满堂。嘘——我没说完，你别打断我！不然我该忘了。呵，”毕小宝亲昵地与他捋走挂在额前的乱发，笑靥璨璨，“确是我欠你的！很早以前就开始欠着，欠情，欠命，欠了半辈子。老头子还是毒啊！他看出来我依赖你，怕我连人带钱全给了你，所以诱你练万无一失。赵恒算个什么东西？敢骂我，别说一片耳朵，姑奶奶叫人剁碎他拌鱼饵。哪至于重手打你？其实是打给我看的。告诉我，假使我不听话，他可以轻易找个由头要了你的命。可不够，他不放心！”
　　有一瞬，张一本以为毕小宝要哭了。她眼圈是红的，鼻头是红的，唇也咬得红艳如血，话至最终似有哽咽，呛了一声，断了。
　　然而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她过早理解了眼泪的无力与懦弱，哭不回她要的粗茶淡饭知足常乐，唯有不断地争，争权势，争名利，争活下去的机会。
　　“阿万，逼你回头，其实是我自己想回头，但我回不去。十多年了，咱俩就这么耗着，我不招赘，你也不娶，自欺欺人觉得是在一起，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够了，不值！你当替我，回头去做原本的阿万，平平常常地活着，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成吗，阿万？”
　　张一本痛苦地合起眼，一言不发。
　　毕小宝拍拍他手，老者般慨慨：“不急，到海边还有几天，够的够的，你能想通的。”
　　张一本反将她手一把攥紧，颤声道：“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毕小宝眨眨眼，仿佛听了好笑的嬉言：“错了，错过了，我哪儿都去不了！仙客居在我背上生了根，那些生意把我困死了。你不一样，所以你得走，得回头。走吧，阿万！”
　　毕小宝抽出手来，站起身冲张一本好看地笑一下，走了出去。
　　张一本将手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倏握拳，狠狠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