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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故梦04 ...

  •   对于自己的身世,柴扉从来没有多少兴趣。

      纵然他在年少的时候,人前人后听见过的议论也不少,但他似乎也未曾对自己那对未曾谋面的双亲有过多么强烈的期待与憎恨。

      当时,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若是有了亲爹亲娘,他们待他会比先生更好吗?

      未必。

      所以何必盼他们。

      若是亲爹亲娘不将他抛弃,他又是否能遇到先生呢?

      不能。

      所以也无需恨他们。

      如此说来,身世究竟又有多重要?

      更何况,只是长相相似而已。眼角有那一点小小的痣能说明什么?仅仅是一晃而过的画面,或者他眼花看错也说不定——

      镜中的人当然不知柴扉心中波澜,抱着孩子便离开了白玉京。他似是被白玉京中宴饮的酒气熏得酩酊,摇摇晃晃地乘上墨色飞剑,漫无目的,一路向前。飞了不多时,他终于再站不住,与那婴孩从飞剑上一起摔了下来。

      摔在江怀雁的胸膛上,那孩子大概觉得眼前这个人只是在与他玩耍,于是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亮汪汪的眼睛,乖乖趴在他怀中看着他笑。经由月光一照,像是那张软嫩的小小脸孔上镶嵌了两泓幽泉。

      江怀雁抬头看去,面前是一条粼粼蜿蜒在夜色中的大河。涛声中,月光洒落在两岸荻花上,将那片秋荻映照得似是翻涌在风中的茫茫雪海。荻花尽头更远处,有一座破陋土庙,在满目皑皑映衬下,也赫然是摇曳在雪浪之中的一叶孤帆。

      秋月披盖如银,几乎能将他满身血污冲洗干净。可他伸出手时,指缝间却依旧满是干涸的斑驳血迹。

      这是同门的血,刀灵的血,还是姜白芷的血?

      江怀雁颤抖着,将手按在了婴孩柔嫩细弱仿佛一碰就断的脖颈上,慢慢收拢了手指。

      或许是被秋夜的风吹得有些冷,那小小的孩子感受到覆在自己脖颈上的温热掌心,反而伸着一双小小胖手搭了过来,堪堪合握住了江怀雁的一根手指。

      江怀雁如遭雷击,呆愣在了原地。

      他的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用尽了力气,顶得青色筋脉自手背上一根根暴凸起来,却终于再难将手收紧半分。

      终于,他长叹一口气,抱着孩子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破开重重荻浪,向着远处的土庙跌跌撞撞地跑去。

      那土庙中供奉着一尊社神,看去已经荒废了许久。土庙的庙门早已不翼而飞,支棱着毛茬的门槛也只剩了一半。顶上屋瓦大半碎落在地,穹顶月光趁机洒进庙来,将地面照得一片死白。庙中物件大多被厚厚蛛网与尘土覆盖,供台正中的破旧神龛木漆褪了个干净,再看不出本来颜色。可不知为何,神龛中面容模糊的社神石像却像是被人清理过的模样,脚下还摆了一豆明灭摇曳不止的小小油灯。

      他站在土庙中,脱下身上脏污血袍,用看上去稍稍干净了那么一些的中衣将孩子仔细包裹起来,放进了庙中的那一片月光里。

      “你别怪我。”他低头又看了那孩子一眼,心一横,转身便走。哪知行至河畔,波光里还没倒映出他的脸孔,倒先一步映出了远处漫来的红色火光。

      他回头看去,只见雪原般荻海的尽头,飘起了一团明亮的红焰——或因秋干物燥,或因龛下那豆灯火蔓延,远处那破陋的土庙竟燃烧了起来。

      江怀雁一愣,旋即拔腿便向土庙冲去。

      火随风长。待得他赶回原处,整间土庙已然被火焰尽数包裹在其中。站在门外看去,那婴儿被火焰团团围在正当中,正呱呱啼哭不止。

      江怀雁立在门口,看着庙中火势愈燃愈烈。渐渐地,婴儿的哭声也被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吞噬了个干净,他却似是带了报复的快意般,站在乱舞的火舌前,颤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天……是天要杀你路氏子,是天,是天——”

      话音未了,仿佛当真对他的话有所感应一般,房顶一道横梁再也经受不住火舌撕咬,悲鸣一声,断作两截,裹着火焰掉落了下来,眼见着便要砸在那婴儿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江怀雁的身体竟先他意识一步动作了起来。顾不得其他,他将一侧手臂遮在了口鼻之前,旋即顶着灼人火焰,闷头冲入了庙中。

      电光石火间,只见一片明亮的红劈面而来。江怀雁才将婴儿一把抄起护在了怀中,再要躲闪已然来不及,只能用自己的半边身子生生迎上了那截燃木。

      镜中画面巨颤,动荡之中,唯有江怀雁的痛吟声与婴儿的啼哭声交缠一处,不绝于耳。待到镜中画面重新安定下来时,眼前事物已成了左半猩红右半焦黑的模样。

      他抱着婴孩,精疲力竭地走在河边。远处土庙已被烧得只剩一抔焦土,风里还隐隐飘着灰黑色的余烬。他看向怀中孩子:“你究竟是谁的劫?是师姐的,我的,路家的,还是松风雅阁的?”

      似乎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可笑,他将那婴孩举在面前,看着他的眼,低低苦笑了一声:“可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大河流水潺潺,河道中蜿蜒流淌的月色与波光像是抚慰他一般,轻轻摩挲过江怀雁倒映在水中的面孔。波纹与月光融漾,将一张光网轻覆在他的脸上,却让那张一半被烧得面目全非、另一半被鲜血与焦土糊满的脸孔显得愈发狰狞。

      有风来,远处河道中的月色于是被裁破了一角。向那处看去,有一个木盆正摇摇晃晃地向他漂来。或许是哪家粗心娘子外出浣纱却忘了将它带回,又或是某条货船行舟时不慎将它落下,不多时,那木盆像一枚小舟也似地停在了江怀雁跟前。

      江怀雁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弯腰将婴儿放入了那盆中,伸手一推,看着那盆子载着里面的小小婴孩,乘着满河月色,远去无踪。

      柴扉闭上了眼。

      他所怀抱的最后一丝侥幸在木盆出现时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不知他为何会用“侥幸”来形容——他不是一个孤儿,也不是被双亲有意抛弃,更是出身不凡——

      可他始终无法让自己愉快地去接受这一切。

      柴扉自问是一个极乐天知命又随遇而安的人。他下了一辈子要在奈城安安稳稳到老的决心,便不再去执着那些在他看来与他无甚相关的人和事。却没曾想,纵然他不那么想知道、也从未有所探寻,这段身世却依旧被人猝不及防地推到了他的跟前。而他在直面着那一段擦满了血腥与灰烬气味的回忆时,满身的血液几乎被羞愧与不甘烧得沸腾起来——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摇晃在他腰侧的那一艘白玉小船。温凉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开去,将他周身奔涌着的热血缓缓平息下来。柴扉恍然回神,此时此刻,他寄附在一具并不属于他的躯壳之上,而这躯壳的主人在面对着江怀雁时,本不必无地自容。

      如果我原本就是这幅壳子的主人,该多好。

      过于贪婪荒谬的念头从脑海里一跃而出。柴扉摇了摇头,用平静得令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声音,缓缓开口:“他是你仇人之子,你为什么不杀他。”

      江怀雁满不在乎地尖刻笑着,头一别,道:“我将他从白玉京带了出来,他便不再是路家子弟。既不是那老狗的儿子,我又为何要杀他。”

      柴扉顿了顿,又轻声问:“那你……又为何要救他。”

      江怀雁咬着牙:“不过是见不得一个幼儿被活活烧死在我眼前。”

      柴扉深吸一口气,忽然行到江怀雁面前,对他极郑重地作了一揖:“前辈大德,晚辈佩服。”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江怀雁冷笑一声,“该将你的金丹给我了吧。”

      梅三郎不着声色上前一步,被柴扉一把拉回了身后。

      “既然知晓了前缘,那晚辈更需先将在外事宜打点妥当了。”柴扉沉着道,“不瞒前辈,晚辈受路氏构陷,而今正被玄门正道追杀。若是前辈在此取走晚辈金丹……”

      “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江怀雁满面不耐,打断了他。

      柴扉急道:“可若我说,我有办法使路氏嫡系与洛夫人一同失势、永不再起呢?”

      此话一经出口,柴扉霎时间停了动作——

      他分明是洛夫人亲生之子。可现今,说他为了苟延残喘也好、为了朋友情谊也罢,一场接一场的情势,却终是一步步地,将他推到了如今这个他必须想方设法将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一起从高台上打落下来、让他们从此一蹶不振的境地。

      江怀雁的一句“讨要”,还未由路未晞动手,竟先行一步压在了他的身上。

      偏生,他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江怀雁似乎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就算你有法子斗垮路氏,你若就此食言一去不返,难道还要我亲自去抓你回来?”他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地看了正立在柴扉身后的梅三郎一眼,忽然怪笑道:“或者,你将你身后那人的金丹交予我,也可以……”

      梅三郎闻言冷笑一声,听得柴扉脊背上寒毛直竖,忙一手按住了身后这煞神,另一手自腰侧将那枚小小玉舟取了下来,擎向江怀雁,连声道:“前辈莫急!我若是用此物抵予你,你又可否能多信我一些?”

      江怀雁接过那小舟,忽然目光巨震。

      “千岁舟……”他骇然望来,旋即目光便死死抓住了柴扉的脸,其中诧异毫无遮掩。嘴巴几番张合,他方吐出句完整的句子来:“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柴扉也没料到江怀雁是此种反应,讷讷道:“这……乃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

      “胡说!”江怀雁怒道,“千岁舟是姑苏萧氏传世之宝,你一个琅琊月氏的人,怎能将此物长携身边!”

      柴扉连声喊冤:“这一身行头乃是我从朋友处借来的,暂作避人耳目之用,还请前辈明鉴!”

      江怀雁将信将疑,将那小舟拎在半空,伸手轻轻一点。忽然,一捧白芒从那玉船上莹莹亮起,旋即道道如涟漪般荡漾开去,将这阴暗石室的每一个角落都填充入了柔和的光亮。

      那玉舟在空中转了几圈,忽然像是认出了柴扉,晃晃悠悠地,如一只认主的小雀儿般亲昵地飞投入了他的掌中。

      江怀雁身子一摇,丑陋脸孔上半是绝望半是快慰,可到了最后,满面只剩下凄怆神色:“你……你是……”

      柴扉握着掌心仍有余光未熄的小舟,又上前一步:“前辈也应看出了此物不凡。还请前辈收下,放宽了心。待晚辈将在外诸事处理停当,必当守诺。”

      “不必了。此物认主,我留不住。”江怀雁忽然别开了眼,“你们走吧。”

      柴扉一愣,还没等他向江怀雁道一声谢,梅三郎拉起他便向自己来时所经的风道走去。

      江怀雁没有跟上二人,黢黑走道里极静,梅三郎沉默的背影几乎融在了一片黑暗之中。除却二人的脚步声,柴扉耳畔便只剩下了自己轰鸣的心跳。

      他向外扯了扯自己的手,梅三郎感受到他的推拒,默不作声地将手握得更紧。他滚烫的掌心仿佛将自己满身被冻住的血液都全数化了开来,柴扉叹了口气,旋即站定在了原地,摆明了主意再不前行一步。

      梅三郎回过头,只见柴扉含着些许笑意,无奈地看着自己,开口道:“行了。这里没有路未晞也没有江怀雁,把面具摘下来吧。”

      “什么?”梅三郎一愣。

      “你也不嫌闷。”见他仍不打算承认的样子,柴扉径自上前一步,一伸手,极是利索地揭了梅三郎的黑色面具。

      面具之下,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露出了些不熟悉的局促来。柴扉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云少尊,咱们又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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