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42、故梦02

　　镜中景象又暗。

　　不知为何，柴扉心中那股莫名的紧张愈发躁动起来，仿佛正在极力拉扯着他去逃避些什么。

　　这陌生的感觉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强作坦然地扭头看向梅三郎，极小声道：“我猜，她后来就被她那情郎始乱终弃了。”他满腔的躁动无处排遣，到最后也只硬着头皮憋出了几句俏皮话来：“恕我直言，这种类型的话本，给我一天，我能一口气编出八百个不重样的。”

　　梅三郎煞有介事地点头：“好，你编，我数着。”

　　“来真的呀？”柴扉“噗嗤”一下破了功，空茫茫一片的心底也终于有了些着落。梅三郎又靠他更近了些：“你是在紧张些什么？”

　　柴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该知道的。或者你根本，一直都知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梅三郎的眼神闪了闪，柴扉却无心再揪着他这一时的心虚再去追问些什么。他盯着面前的安魂镜：“接着看吧。若只是个流水无情落花有意的故事，我想他也不会费这心思给你我详详细细地抽出来。”

　　安魂镜又一次亮起时，在一群华服峨冠的修士的簇拥下，路修远出现在了画面正中。他站在几百阶白玉阶梯的顶端俯视着江怀雁，身后是一座比金银台更巍峨辉煌的、群玉山头也似的高楼。换回了金芒闪烁的和光袍与同尘冠，紫微金緌垂在两肩，此时的路修远看来，眉宇之间已然尽是独属于一盟之主的威严，再没了山间初见时风流潇洒的模样。

　　江怀雁恭敬地跪在阶下：“禀盟主，我家阁主身子不便，故而兰台会盟未能到场，特遣我前来……休远？！”

　　隔着长长的白玉台阶，少年江怀雁仰起头，看向站在最高处的路修远。几个月前，他还能站在他师姐身边、面对面挑衅也似地瞪圆了眼看他；而此时，他却只像是凡人仰望着遥立云端的神祇。

　　“休远，是你！我师姐她……”

　　“放肆！”他身后有着路氏客卿衣冠的门人低声喝断了他的话，旋即便有人上前，一把扭住他的双臂，将他按在了地面上：“你怎敢直呼盟主名讳！”

　　路修远一拂袖，将擒着他双臂的门人尽数摒退：“他是松风雅阁弟子，无非是未着雅阁衣冠，倒也是咱们七星的人。尔等带他下去好生安顿便是，不必如此剑拔弩张。”

　　身上禁锢虽松，可路修远却不似是有闲心与他叙旧的模样，说完话便要转身离开。江怀雁见状，不管不顾地向台阶上冲去：“休远！你不能走！”

　　几个门人阻拦不及，江怀雁转瞬结了几道印载着他一路飞驰，倒真给他冲到了路修远面前不远处，才又被人按了下来。

　　“你不能走！”再次被人按在了温凉地面上的江怀雁大声叫道，“我师姐她有孕在身，却还是日日对你挂念不休。你说过，处理完家事就会回去找她，可眨眼半年已过，你却一去再无音信！你是做上盟主，就忘了我师姐吗！”

　　路修远的脸色在一刹间变得极为难看。他沉下脸来，皱眉低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江怀雁被数人压制在地，却仍奋力挣扎着，声嘶力竭喊道：“若不是七日前兰台会盟，你当上盟主的消息传到了松风雅阁，你打算瞒我们到几时！休远……不，路修远！我师姐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子！你是要始乱终弃、弃她们母子不顾吗！”

　　“混账东西！”路修远恼羞成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江怀雁跟前，当胸便是一脚，将他连着他身后的两个门人一起踹下了楼梯去。

　　“你以为这是哪里！白玉京岂能容你造次！”路修远目眦欲裂，“给我带下去！”

　　“等等。”

　　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懒懒自路修远背后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肚子滚圆的贵妇扶着后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在场众人见到她，纷纷恭敬地躬身退了开去，为她让了一条道。在婢女的搀扶下，她极缓极缓地走到了江怀雁跟前。

　　这个女人，柴扉见过。

　　年轻时的洛夫人，较那日晚宴中少了几分岁月蹉跎的痕迹，雪白丰润的面孔在阳光下灿灿泛着光芒，比她满头的珠翠更加夺人眼目，仿佛一枚绝世的明珠，看起来光华照人、艳丽无匹。

　　她垂着眼，如俯视她园中的花花草草般扫了江怀雁一眼：“你说，你师姐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至于孩子，是他的。”

　　江怀雁瞪着她，在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时，还是放软了态度：“是。”

　　洛夫人冷笑一声，路修远连忙满脸谄媚地跟了下来，撵走了一个婢女，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的一侧手臂：“夫人莫听他胡言乱语……眼下你快要临盆，还是多休息，免得动了胎气……”

　　“路修远你……你已有家室？！”江怀雁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才张口嘶声道：“那你为何要来招惹我师姐……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过？”

　　“你还知道，我这肚子里有你的种。”洛夫人仿佛把仍伏在地上的江怀雁当成了空气。她轻描淡写地将路修远的手打落，轻蔑地瞥了路修远一眼：“我当初有孕时，你一连外出两个月，我还当你当真是为了盟中公务，可果不其然……在四处留你那点野种的事情上，你可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夫人，我……”路修远高大的身体在洛夫人面前弓了起来，几乎弯成个屠户摊上勾猪肉的钩子：“夫人息怒，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洛夫人高高昂着下巴。她的身量明明比路修远矮上不少，看起来却像是在俯视他一般：“路修远，你当上盟主也才七天。可不要忘了，你能有今天，靠的是谁。”

　　路修远额角隐隐已有汗迹：“自然是倚仗夫人与洛氏。”

　　“我们洛氏既然能帮你坐上盟主的位置，自然也能把你拉下来，再随便扶个什么人。”洛夫人似乎非常乐于看到路修远狼狈难堪的模样，竟得意地笑了起来：“所以，你——”

　　她反手将路修远拉到了江怀雁跟前，翘着兰花指，轻轻点了点跪地少年的脑袋：“告诉他，你和他的那‘天天挂念着你’的好师姐——你们从此再无瓜葛。反正本来，她也不过只是你的一个玩物罢了。不是么？”

　　“夫人说得不错。”路修远连连应和下来，扭头便向江怀雁道：“你也都听见了，不要自讨没趣。我与她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你们也不要再来纠缠，否则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怎么能？”江怀雁浑身颤抖，“你怎么能——”

　　他还有满腔的愤怒有待发泄，可洛夫人一挥手，他嘴巴一张一合之间，只徒劳地发出“嘶嘶”的粗喘声。

　　“白玉京里，可容不得你聒噪。”洛夫人轻飘飘扔下一句话，旋即转身翩然而去。江怀雁怒视路修远，怎料这厮却道：“还要我说几遍？滚吧。”

　　他说这话时，背对着洛夫人，不住地向江怀雁眨着眼。

　　“他是想暗示什么？”柴扉问。

　　江怀雁冷笑道：“他以为，只要他尽全力与我师姐撇清关系，洛方岚那女人就能放她一马。”

　　“什么？”柴扉惊，“洛夫人她……”

　　“你没听说过吗？”江怀雁冷冷道，“被路修远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似要印证他的话一般，镜中画面一转，一束红焰骤然填满了整张镜面。

　　谷底林木熊熊燃烧着，黑烟遮天蔽日，甚至一直绵延到了山脚下的霜桥镇里；山石纷纷崩落，一下一下将地面擂得震动不休，顺带着将几个倒霉的家伙砸下了悬崖。

　　江怀雁赶回松风雅阁时，只见十数个狼狈不堪的阁中弟子，正包围在一团熊熊火焰四周。再向外一圈，则横陈着数百修士的尸身。一道黑影立在摇动不休的冲天火舌之中，看着面前众人的眼神灼热却又是冰冷，仿佛两团幽冥鬼火。

　　还是个少年的江怀雁似乎慌了神，扯了一个人便问：“怎么回事！”

　　“江师兄你终于回来了！”那弟子的脸孔上已经满是鲜血，看上去比江怀雁更加惊惶：“鬼刀！鬼刀斩无它修成刀灵，破出封印了！”

　　脚上的鞋子已被鲜血浸透，江怀雁却已顾不得，急忙向包围阵中心冲去，一眼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前的姜白芷：“师姐！”

　　“小雁？！”姜白芷脸色惨白，一手扶着自己高挺的腹部，另一手撑着一面巨大的光印顶在肆虐的火苗前，腕上金铃已尽数被鲜血染红。听到声音，她扭头见来人是江怀雁，面色又喜又惊又急：“你快带大家走！不能再有人牺牲了！”

　　江怀雁连忙也当空画了一道法阵，铺在了众人脚下，将火势又压下了一头：“你呢！”

　　姜白芷面色一沉：“我得留下来把它封印住。”

　　江怀雁愤然道：“当初七星联手才将鬼王和斩无封印，虽然鬼王更难对付，可那时斩无还未成灵体！现在斩无已化成刀灵，你想一个人封印了它？！”

　　姜白芷沉默片刻：“既然它被镇压在断生岩下，没有看顾好它的封印，便是我的失职。将它重新封印是我的责任。”

　　江怀雁的心头凉了一大截：“你……是不是找过别家了。灵武盟里其他那些宗门，都不肯帮我们是么……是路家！是路修远不让他们出手相助对不对！”

　　“小雁你别问了……”两行泪从姜白芷眼中汩汩流下，“是我识人不清，是我识人不清！犯下此等滔天大错，是我欠下的债，我得还，我认。可我连累了这么多同门师兄弟，我已经不知道我这一条命够不够还……”

　　“师姐你别犯傻！咱们保存实力，等事情再闹大些，也由不得他们不管！”江怀雁不敢放松警惕，一手按在姜白芷背后，将灵力徐徐导入她的身体，另一手又结印补在姜白芷所结印阵的空缺处。

　　姜白芷看起来已渐渐体力不支，豆大的汗珠不断自她发际沁出，将她的头发打湿，一绺一绺地黏在了颈侧。火焰中的刀灵见状，尖声笑道：“怎么了？姜阁主，我还没尽兴，你却不行了？”

　　“小雁，带他们走……”姜白芷将江怀雁拉到了后方，“你说的对，咱们得保存实力……我拖它一会儿，你快带他们走！”

　　“哎呀，别走呀，多陪我玩一会儿如何？我被关了这么久，可是没意思透了呢。”那刀灵手中提着一柄一人多长的刀，从火焰中施施然走了出来。只见他化成了一个颀长青年的模样，一双猩红的眼珠子贪婪地从在场一众人等的脸上挨个舔了过去，兴奋道：“你们特地将我放出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杀个痛快吗？”

　　“特意放出来……”柴扉仍咀嚼着这句话，那刀灵已狂笑着向人群冲来。

　　虽然距刀灵仍有数丈远，可从他身周四散而出的狂热杀意却已然逼得江怀雁动弹不得。姜白芷见状，猛地收了空中巨印，反手在身后布成了一面结界，将自己与刀灵阻隔在了人群之外。

　　“师姐！”江怀雁仍想上前，被身后幸存的几名弟子死死拉住：“江师兄，我们快走！”

　　“哼，想走？做梦！”

　　斩无冷笑一声，手中长刀一翻，刀刃上霎时间燃起了青灰色的火焰，劈向姜白芷：“我就先杀了她，再一个一个把你们都杀掉。”

　　姜白芷躲闪不及，只能匆忙又结了一道蓝印迎了上去。蓝印与鬼刀相抵，迸溅出刺目的火光。正此时，又一道耀眼红光亮起，接着便是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呼啸而过，将斩无生生逼退了数步。

　　待风停，一个长相与曲扶疏颇有几分相似的黑衣男人，双手擎着一柄红色长刀，立在姜白芷身侧，向众人点了点头：“曲某来晚了，还请芳邻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