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41、故梦01

　　只见江怀雁指尖拈着一点幽蓝萤火般的光，从自己眉心之间拔了出来。他将那一点光挑衅般向柴扉晃了晃：“你想知道的，全部在这里。”

　　梅三郎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他与柴扉之间。江怀雁见状，怪笑一声：“怕了？”

　　话音未落，却有一行浑浊的泪顺着他仍有皮肤包覆的那半边脸颊流了下来。

　　“也是啊。”他自言自语道，“以我而今这副尊容……怕是就连师姐，也不想再见我了……”

　　柴扉见他立在原地边哭边笑，本来明明甚是瘆人的一副面孔，此时倒写满了凄楚神色。他向轻轻拉了拉梅三郎的衣袖，将他拽回了自己身边，可这动作中几不可察的些许怜悯落在江怀雁的眼里，倒让他被针刺痛了般暴跳如雷地怒吼起来：“你们这些恶心的狗东西，不许在我松风雅阁惺惺作态！”

　　说罢，他转身将手中擎着的那点蓝光向前厅的安魂镜中猛力掷去，光点在刹那消失不见，可本已熄灭的安魂镜却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你以为你不将它纳入灵台，我就没有其他办法？”江怀雁突然得意起来，干瘪皮肉下的眼睛里一扫死尸般的阴沉，焕出些飞扬的神气来：“我可是松风雅阁回魂一脉之首……”

　　“师弟——”

　　他的话在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里戛然而止。

　　安魂镜中现出了一个少女的身影。那少女生着一张鹅蛋脸，眉眼细长柔和，穿了一身薄薄的湖绿色衣裙，一头鸦羽般的乌发未饰珠翠，只简单编了条辫子长长垂在身后，更显得她姣好的面容如山间乱红般明艳灿烂。可她此时一双凤眼里却写着戏谑，张开五指对着镜前的三人晃了晃，皓腕上一串金色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回神啦？”

　　江怀雁立在原地，望向镜中少女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缱绻，神色之间居然还透着少年人般的羞怯，喃喃道：“师姐……”

　　柴扉似乎猛地想到了什么，转头一看，这镜中女子果然便是他们身后那正躺在冰冷地面上的那具可怜尸体。

　　梅三郎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身后，悄声道：“松风雅阁擅驭魂之术，其中又分定魂、回魂和离魂三脉。此人当是回魂一脉之首江怀雁，能用术法将他的记忆抽出、重现于他人眼前，也就不奇怪了。”

　　“所以这是，”柴扉看着镜中女子言笑晏晏的生动面孔，“他的记忆？”

　　梅三郎点头：“不错。”

　　柴扉又看了一眼那卧在地上的女尸：“那这女人……”

　　梅三郎道：“应当是松风雅阁的阁主夫人，姜白芷。”

　　二人在江怀雁身后低语一阵，江怀雁却似全然无知无觉。他一步接一步地踉跄着挪到安魂镜跟前，双眼一霎不霎地仰脸盯着镜中女子。

　　那女子轻笑着，将一封信抢了过来，高高擎在手里：“瑟瑟师妹好不容易给我寄一封信，你倒先抢去看了？”

　　镜中画面猛地一转，移向了一旁的山侧木台与山下绿意，似乎这段记忆的所有者被少年人的情怯迫得不敢再看眼前的少女。紧接着，仍带着些脆亮的少年声音闷闷响了起来：“还不是瑟瑟她远嫁姑苏，一去两年都无音信。这时候猛地来一封，谁知道某些人看了信又得哭成什么样。那我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先帮她看看，找找里面有没有惹人哭的东西了。”

　　“好哇，原来你这还是一片苦心为了我呀？”姜白芷浅浅笑起来，亲昵地摸了摸少年江怀雁的头：“那我是不是还得好好谢谢你呀？”

　　少年江怀雁心虚地别过头去：“我也不为难你，就、就把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招式，再陪我练一遍……”

　　“哎呀，这大好的机会，你怎么就要这点小要求。”姜白芷笑道，“不和我偷偷去霜桥镇里逛逛？我看上次我带回来的那糖老虎和山楂糕，你可是喜欢的紧呀？”

　　少年江怀雁又红着耳朵尖别过脸去：“你都快当掌门的人了，哪有成天成天往山下的镇子里跑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呀，我不仅之前要去，待会儿还要去呢！和不和我一起来呀？管家婆小雁？”姜白芷一阵风般跳上崖边木台，坐在雕花栏杆上，双腿在半空里摇晃着，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过我说你呀——天赋那样好，怎么当年分脉的时候不同我一起选定魂术，反倒是选了回魂？”

　　少年江怀雁嘿嘿一笑：“阁主之位会传定魂一脉的弟子，我对那没有兴趣。师姐这么厉害，我只要能一辈子辅佐师姐，保护好松风雅阁就够了。”

　　“油嘴滑舌。”姜白芷半嗔半笑看了他一眼，旋即面色一僵：“小雁低头！”

　　少年江怀雁反应极快，应声将脖子一缩，紧接着，头顶束发的头冠便被身后一物打落在地，散下的碎发糊了满脸。姜白芷见状，当即双手一翻，摇得腕上金铃狂响，十指飞也似结了一道光印向他身后射去：“现！”

　　一声嘶吼应声而起，少年江怀雁僵立在原地没有回头，却能感受一头几人高风魔的阴影已经将自己完全笼罩在了下方。

　　姜白芷向他冲来，左右手各捏了一道光印，面色坚毅：“小雁别怕！”

　　少年江怀雁冷哼一声，双掌之中也聚起隐隐光华，在投向少女的半空展开成一枚白色符箓印记：“师姐，散魄阵！”

　　“好！”姜白芷纵身一跃，踏在那光纹符箓上，娇软身躯几乎绷成一张劲弓，手中两枚光印化成的箭矢，绞着铃声，愈发璀璨夺目：“魔物受死——”

　　可未及她将两枚光印射入风魔体内，那庞然巨物却在一道金光之后，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姜白芷半情不愿地收了手中光华，轻巧落地，看着被人一剑封喉倒地不起的风魔在山风中化成灰烬，皱眉道：“是谁在那？”

　　一个黄衣男人将手中宝剑收回鞘中，自风魔的尸体后缓缓走出来，向少女与江怀雁的方向端端正正做了个揖：“在下休远，江南人士。旅经此地，偶见魔物作祟，情不自禁，出剑杀之。若是杀得有哪里不对，还请姑娘多多指教，莫要见怪。不过若是实在要怪……”

　　“那在下，就先给姑娘赔个不是，再听凭姑娘差遣如何？”那男人抬起头来，一张英俊面孔与路未晞有五分相似，却比路未晞更添了几分卓然出群的潇洒不羁，直教人挪不开眼去。

　　见少女的目光在触到他时微微一动，那人眼角含着极为动人的风流笑意，又作了个揖：“只盼姑娘再莫皱眉了。这张山花般的美人面，若是因我皱那一皱，我可不就真成了罪人了？”

　　姜白芷被他说得红着脸笑了起来：“你这登徒子，满嘴狂言妄语，小心我把你撵下山去——”

　　“师姐，不要与他多说废话。”少年江怀雁拉了拉少女的衣袖，“山间忽现风魔，咱们该回雅阁向师父禀报才是。”

　　“你说得有理。”姜白芷眼波一转，又拍了拍少年江怀雁的肩：“小雁，那这个任务就辛苦你一趟了好不好？”

　　“师姐……”江怀雁呼吸一窒，再回神时，少女已跑跳着随那男人走远，向他眯眼笑着，挥了挥手：“拜托啦！我下山一趟，会给你带糖老虎和山楂糕回来的！”

　　随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山路那头，镜面忽然暗了下去。

　　江怀雁紧紧握着双拳，因攥得太紧，他双掌的骨骼纷纷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哀鸣声。他却仿佛全然不觉得痛，直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在他脚下的石板上积起了一小洼，他才缓缓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路修远。”

　　柴扉从来没想过，一个名字之中能包含他人如此深重的恨意与怨毒。江怀雁浑身颤抖，不断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只要他不断地重复，就能将这三个字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用牙齿碾得粉碎、再吞进肚子里去。

　　“灵武盟的前盟主？”柴扉扭头向梅三郎道，“路大路二倒没有一个长得像他。”

　　梅三郎不答，江怀雁却扭过头来，恶狠狠如剔骨削肉般剜了他一眼，森然笑道：“那你又可知，这条恶毒的老狗在外还留了多少种？”

　　柴扉心头猛地打了个突，江怀雁不管不顾地一拂袖，镜上景象又变。

　　这一次，距离最开始的景象当是又过了好一段时间。少年江怀雁似乎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扒着面前木廊柱，看着回廊尽头那一对缠绵依偎在一起的男女——正是依旧着一身黄衫的路修远与已换上了繁复衣饰的姜白芷。

　　姜白芷看起来情绪很是低落：“非走不可嘛……”

　　“抱歉，事出突然……”路修远无奈地叹了口气。

　　“远郎，你带我走吧。”姜白芷仰头望着路修远，眸中水色盈盈：“我可以不做阁主，小雁他定能够比我更加胜任……我什么都不要，你带我走好不好？”

　　“别说这种话。”路修远面上温柔神色似是能将人溺死在其中。他双手轻轻捧起眼前少女的脸，温柔地擦了擦她眼角泪痕：“只是回家处理些杂务，又不是不回来了。何况，我不值得你为我如此——”

　　“值得！”姜白芷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字一句道：“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路修远轻圈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了下来，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白芷，听话。”

　　“我——”

　　姜白芷还想说些什么，路修远却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将一物塞进了她的掌心，旋即便转身，匆匆离开了江怀雁的视线。

　　见路修远走远，姜白芷却还不肯离开，只攀着回廊的栏杆，痴痴地向他离去的方向望着。少年江怀雁叹了口气，从藏身的角落中走出，缓缓行至姜白芷身后，叹了口气：“你怎么不送他。”

　　姜白芷背对着他，抬起手极快地擦了擦眼泪：“我怕我若是送他下山，真的会忍不住和他一起离开。”

　　“那你怎么不干脆和他一起走了呢？”江怀雁的语气中不无嘲讽，“刚才你在他怀里，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什么都能不要。”

　　“那是我的愿望。”姜白芷的身子顿了顿，低声道：“可我知道，我不能。师父去了，若我不担起松风雅阁，便是愧对师门中的所有人。”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少年的不满，姜白芷又柔声道：“何况，我也不能丢下小雁你呀。我要是走了，你这小管家婆会哭的吧。”

　　江怀雁的语气软了下来：“师姐，不就是一个男人，你何必为了他……”

　　姜白芷回过头来，红着眼睛看了江怀雁一眼。那双眼被泪水浸泡得微微红肿，其中满盈着的柔情落在江怀雁眼中却将他刺得倒退了一步：“小雁，你还小，你不懂。”

　　“是么。或许吧。”江怀雁苦笑，似乎发现自己失言，他又后退了一步：“风大，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