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40、返魂07

　　男人看起来全然不介意柴扉对他不抱一丝信任。正相反，看着柴扉面上的警惕与怀疑，他还颇为得意地笑了起来：“你若不信，跟我来看看便是。”

　　“柴扉！”

　　身后安魂镜中，路未晞趴在镜面之后望着柴扉，一双按在镜面上的手微微颤着：“你……你别跟他去……你走，别管我了……江怀雁，你放他走。我命令你，放他走，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江怀雁”似乎是这个男人的名字。听见路未晞语无伦次的叫嚷声，他不耐烦地冷哼一声，一拂袖，安魂镜上蓝光骤然消散，那原本光华流转的冰湖也似的石镜转瞬成了一面寻常石轮。

　　柴扉威胁也似地将扼在怀中女尸脖颈上的手收紧了一些：“你做了什么。”

　　“你该谢我。”江怀雁悠悠道，“我不过是关上了安魂镜的出入口，让你的朋友，好生在其中将养一阵子，免受魂元损耗。”

　　柴扉强装镇定：“他的身体呢？”

　　江怀雁嗤笑，施施然转身，抬手一转安魂镜后的镜钮，二人面前的石墙又一次轰隆隆地移向了一旁。

　　石墙还未全开时，便有清脆水声趁机从打开的一线缝隙中传入了柴扉的耳朵。又过了片刻，随着愈加明亮的光，一方由白石凿成的池子出现在了柴扉眼前。在那池子一侧的石壁上，数枚中空的石花正向池子里吐着水流。流水急急坠入白池子中，却只在边缘溅起极小的白色水花，难以在一面新开镜面般的池水上掀起更多波纹。

　　柴扉缓缓靠近了，探头向其中看去。只见在池子底，静静卧着一人：

　　赫然便是方才镜中路未晞的模样！

　　此刻真真切切看见这副躯壳，柴扉这才明白方才他在镜中初见路未晞魂魄时，那股子似曾相识的来处——在闭上眼时看去愈发明显，路未晞的这张猫儿脸孔上，竟有着与他原本的身体六七分相似的眉眼。以至于他猛地看去，几乎要以为江怀雁将他的身躯寻了来，放在了这一池泉水之中。
　　定睛细看，眼前这幅身躯的左眼眼尾，少了他的那一点小痣，反多了一道在水下泛着银光的细小疤痕。

　　在那三个月的奔逃之中，柴扉曾经听人说过一嘴，道是某一个覆灭多年的门派中有许多奇物，其中便有一眼能护死者尸身不腐的泉水，名曰“忽然忘生”。当时他也未曾将此事放在过心上，甚至连估量此物价值都懒。可当这眼泉水真的出现在他跟前，其中还盛放着连日来与他朝夕与共的伙伴的身躯，他反倒脊背一凉，生出了些他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念头来。

　　江怀雁见他面色不佳，眯眼道：“如何？”

　　柴扉皱眉：“你怎么会藏着他的尸首。”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事情了。”江怀雁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柴扉一番，道：“现在，你这朋友身魂两全，就差一颗金丹。”

　　被江怀雁阴寒的目光蜇刺习惯了，柴扉反倒生出几分坦然来：“你看来是想要我腹中的这一颗。”

　　“不错。”江怀雁冷眼望他，“不过你大可放心，我需要的只有你的金丹。对你这条命，没有兴趣。”

　　柴扉沉默。

　　他想，若是此时，是他“柴扉”的身躯站在此处，恐怕早已一口应下了江怀雁。

　　然而此身，不是柴扉，却是易舴。

　　他不知道易舴的魂魄是否有一天还会回到这具躯壳上来，一如他也不知，他是否真的能够回到奈城，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中去——怕是到最后，就算他找到了回乡的路，回到了先生的私塾里去，等着他的，是早已深埋黄土下的一把森森白骨。

　　可他知道，他不是这一具身体的主人。从一开始，本就是他鸠占鹊巢，挤占了这位与他素未谋面的大修的身体。顶着这一具躯壳狼狈流亡在外三月有余，他有时甚至想，若是这身体里的依旧是易舴本人，眼前这些看起来比天都高的困难，是否早都被他尽数解决了呢？而他柴扉，也只有借着天下第三身上留存的修为，才勉勉强强存活至今。

　　若是他此时将这身子的金丹草草剖出，失了这一身多次救他于水火中的修为，再遇上满天下的追杀，又该如何应付？在满山皆是猎人时，自行将爪牙尽数拔个干净，那他岂不就当真成了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届时，怕是要丢的不只是他腹中金丹，更有他的项上人头。

　　就算他真要对不起易舴这一回，自作主张剖丹救人，那也需得先将“天下第三”这名字从玄门公敌的名单上抹去再作打算。

　　江怀雁见他犹豫，又怪笑道：“怎么？舍不得了？原来你们之间所谓‘情谊’，也不过如此啊。”

　　“不知前辈，可否能延些时候？”柴扉面色赧然，“晚辈在外尚有些凡尘事物亟待处理。最多……不到六十日。还请前辈……”

　　江怀雁突然冷哼一声打断了他：“不行。”

　　“前辈，此事甚是要紧……既然现在路……我友人的魂魄有安魂镜庇护，那想必，迟一刻早一刻并无什么不同。”柴扉长叹一口气，“若是前辈信不过我，大可以随我一并离开这处，待事了之后，我再随你回来可好？”

　　那女尸明明还在他怀里，可不知为何，江怀雁此刻神色却与方才截然相反。仿佛他怀中女子变作了虚无，江怀雁怪叫一声，再没了投鼠忌器的模样，本就狰狞可怖的脸孔愈发暴怒地扭曲着，探出枯瘦的手，向柴扉腹部急急攻来。此时的他似乎并不介意伤及柴扉怀中女人的身体，一心只想要一爪掏出他丹田之中的那枚金丹：“你不给，我自己来取——”

　　柴扉当然下不了狠心、当真将怀中女人的头颅拧下来。见江怀雁向自己疯也似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柴扉将那女人的身体朝着他直直扔了过去。江怀雁虽满面狂意，可看见迎面而来的女人尸身，脚下一顿，本能地张开双手，接住了她冰冷的身躯。

　　可几乎在同时，一道比他怀中女子的身体更为冰冷的硬物压在了他的脖颈上。

　　“住手！”柴扉连忙喝止了那人。

　　江怀雁只觉得那道凉意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贴在了他埋在脖颈中的血管之前。温热的血液汩汩向下流，将他脏污的前襟染成了一片腥红，甚至弄脏了他怀中女子的裙摆。

　　随着柴扉一句话，他身后那人停了动作，将压在他脖颈上的刀刃收了回去，缓缓自他身后绕回了柴扉身边。

　　那人一身黑衣，面上还覆着一面黑色面具，藏在这黑暗的墓室之中，不知已有多久。

　　柴扉也吃了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我跟着你跳了下来。”梅三郎话中听不出波澜，“墨泉之上动不得修为，我就顺着山壁找到了封灵法阵，将它毁了。随后找到了断生岩的通风道，从那里进来的。”

　　柴扉咋舌：“你是说，这里就是当时封印鬼王刀的断生岩？”

　　“是。”梅三郎道，“这石室本就是从一整块巨岩之中凿出来的……”

　　江怀雁将怀中女子极轻极慢地放在了地上，可听见“鬼王刀”三字，不知为何，他突然转过头来，又肝胆欲裂地狂叫着冲向了柴扉与梅三郎：“不许你们提起那魔物——”

　　见江怀雁状似疯魔地袭来，梅三郎从容侧身一避开，转手如捉鸡般将他两臂拧在了身后。江怀雁在梅三郎禁锢之下，仍在奋力挣扎，口中恶言不断：“你们这些狗东西，灵武盟的狗东西！路氏的走狗，为虎作伥的恶棍！你们自诩正道，却个个大奸大恶！害我师姐惨死、师门覆灭，而今又见死不救，算上天无眼，仍留你们苟活……”

　　江怀雁闹腾不休，可或许是因身旁有梅三郎在，柴扉的底气霎时间硬了不少。他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走到了江怀雁跟前，望向他写满了绝望、愤怒与不甘的眼：“前辈，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呸！”江怀雁见挣脱无望，猛地向柴扉啐了一口，被他晃身躲过，倒是他身后的梅三郎将他双臂拧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再加些力气，他骷髅般枯瘦的手臂就会碎在当场。

　　柴扉倒也不气，示意梅三郎松了些力气，又眯着眼睛看向江怀雁：“你与路未晞，是什么关系。”

　　江怀雁扭过头去：“他是你的朋友，与我有何关系！”

　　柴扉轻笑：“若是真的如你所说，他只是我的朋友，与你没有关系，你这里又为何会存留有他的身体？”

　　“自是为了复仇！”江怀雁冷笑，“我要刨他家祖坟，让他家那一代代的狗东西都不得安宁！”

　　“很好，复仇。”柴扉道，“我相信你与灵武盟有血海深仇。可路未晞是灵武盟魁首路家嫡子，路氏坟冢必然守卫森严。我们且不说你为何冒险潜入路氏的坟冢就偷了这一具死者躯壳，先来说说，你既然盗出了他的身体，却为何要把他仔仔细细放在忽然忘生之中维持不腐？按你现在的这个状态，我想把他的身躯肢解掉或是任由它烂在荒郊野岭，更能让你感到愉快吧？”

　　“如果这个问题你回答不了，”他好整以暇地又走到了江怀雁的脑袋别去的方向，“那我再问你个别的——你为何宁可伤到我怀中女子的尸身，也要取出我的金丹，只为了帮一个不速之客、为你憎恨无比的路氏的亡灵返魂？而帮他返魂，一开始，似乎正是我厚着脸皮威胁你去做的事情吧。”

　　见江怀雁始终不语，柴扉步步紧逼：“或者我换个说法——”

　　“路未晞，究竟是什么人？”

　　江怀雁的额上已渐渐有冷汗沁出。他不住地摇着头，声音打着颤：“别问我，我不知道，别问我……”

　　“前辈。”柴扉正色道，“路未晞是我的朋友，若我有能够帮到他的地方，我一定会尽我全力。可是，既然你们想要取我的金丹，总不该对我有所隐瞒。”

　　江怀雁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信你吗？”

　　柴扉一摊手：“除了相信我，你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身后来自梅三郎的禁锢松了开来，可一双眼睛仍冰冷冷如看一件死物般落在他身上。江怀雁动了动手臂，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一个字来：“好。”

　　他将二指并拢，伸手向自己额心重重一点：“那你可仔细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