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39、返魂06

　　眼前这中年男人的眼神像是被石室的湿冷浸了个透，如蛇信子般“嘶嘶”地缠上了柴扉。不知道是否是一直居住在这深潭之下的石室里的缘故，他那张长年不经日光照射的煞白脸孔上泛着一层死尸般的青灰。大概是太久没有与人说过话，纵然他开口时将一字一句咬得极慢，可短短一句话中仍有几处含混。

　　那人死死盯着柴扉，又嘶声开口，将方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月家人，你为何擅闯我松风雅阁禁地！”

　　路未晞连忙抢着开口：“柴扉你就说，你来请他助一个朋友回魂。只是别说我的名字，更千万千万别提路家……”

　　“为何？”柴扉奇怪道，“怕他借机要挟路家些什么？”

　　“算……算是吧。”路未晞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嗨呀，总之不要提到路家就是了！”

　　“方才有所冒犯，但请前辈宽宥则个。”柴扉忖度一番，将路未晞的话连同种种造话在心中纷纷过了一遭，最终还是向中年男人一揖，恳切道：“晚辈在外，偶有听闻松风雅阁有还魂秘术，能使死者魂魄返生。斗胆问前辈，是否确有此事？”

　　“不假。”

　　“晚辈有一事，还求前辈帮忙。”柴扉又一揖，将头埋得更低：“求前辈帮晚辈的一位友人还魂，前辈若有何要求——”

　　男人露出了一线似哭非哭的失落眼神，珍而重之地、极轻极轻地抚着身下石棺，随后又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方才隐藏在黑暗中的另半张脸也就此暴露在了柴扉眼前——那半张脸竟无皮肤覆盖，滚圆眼珠、森森牙齿、连同焦黑的肌肉与鼓凸不平的深褐色瘢痕一道露在外面，看来颇是骇人。

　　柴扉倒抽一口冷气，僵立在原地。那人看了，咧出一个堪用“狰狞”来形容的怪笑：“你没找错人。整个松风雅阁里，唯一通晓回魂术的，确实只有我。也难为你找到了这里来，只可惜……你不是我在等的人。”

　　说话间，那人跳下了石棺，佝偻着脊背，向柴扉缓缓走来。在摇曳烛火映照下，他枯瘦的身体仿佛一具能被当头一棒打散的怪异骷髅。

　　路未晞这平日里看起来仿佛全然不会察言观色的小纨绔，此时却也被扑面而来的逼人阴寒刺得浑身发冷：“柴扉，跑吧……我不还魂了……咱们走吧……”

　　“来时候的路都被水堵死了，咱们在潭底，现在根本无处可逃。”柴扉眼看着那人步步逼近，慢慢地后退到了墙脚，沉声道，“何况都到了这一步，又岂有轻易走的道理。”

　　“你打算怎么……”路未晞话未说完，忽然就见那男人化掌为爪，伸着一双鸡爪般的手便向柴扉抓来。他原本笨拙迟缓的动作忽而变得几乎快到看不清，可柴扉比他更快——

　　在咽喉几乎已经能够感受到他指尖死尸般的冰冷的那一刹，柴扉猛地低头向他斜后方冲了出去。那人反应不及，一头撞上了原本被柴扉紧靠着的石墙，发出了一声闷响。

　　柴扉趁势一路疾跑，躲到了石室中心的石棺后，双手扒着石棺盖便向外掀。那人见状，怒号一声，目眦欲裂，右脸上那只少了眼睑的眼球几乎从眼眶中掉出来。

　　“柴扉你在干什么！”路未晞惊叫，“他又冲过来了！”

　　“我知道！”

　　柴扉咬紧了牙关，拼着全力，不管不顾地奋力推着石棺的棺盖。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感谢天下第三的身体是远超常人的劲健有力。那人飞也似向他冲来，柴扉已然顾不得躲，额角青筋几近迸裂，终于在那人的尖爪掀起的细风吹拂过他两鬓散发时，将那石棺棺盖推开了两尺罅隙。

　　一具女尸栩栩如生的面孔就这样暴露在了柴扉眼前。他没有犹豫，伸手探进了石棺，一把按住了那女尸冰冷的脖子，全力压抑着正不断颤抖着的手：“前辈应当不想看到，她的头颅因你而被我扭下来。”

　　那人的双眼被红色血丝爬满，却登时立在了原地，筛糠般地颤栗着，不敢再上前一步。他望向柴扉，眼中写满哀求之色，嘶声哀叫：“你……你放手。你不要伤她。我……我都答应你，你放手……”

　　柴扉不松手，直直逼视那男人：“我有朋友，需要你助他回魂。”

　　“好。”那人一口答应下来，“你把她放下，我答应你……”

　　柴扉垂眸瞟了自己手下正安静沉眠的女人一眼，按捺下满心的愧疚，低声说了句“抱歉”，一把将她从石棺中拖了出来，挟在了身前：“你先帮我朋友回魂，事成之后，我立马放开她。”

　　“你——”男人几乎要被满身激荡的怒意冲爆天灵。柴扉见状，将箍在女人脖颈上的手紧了紧，那男人只得颤着声音应允下来：“好，我全都答应你。只要你备齐了你那朋友的魂魄和尸身，我就替你……”

　　“我把他的魂魄带来了，就在我的这具躯壳里。”柴扉道，“尸身……”

　　他猛地反应过了些什么：“路未晞，你的身子呢？！只有魂魄没有身子可不能还魂……”

　　“柴扉，我……我不还魂了。你让他放你走吧。”路未晞心虚道，“我的尸身……我……我不知道他们最后把那玩意儿送去了哪里……可能……路氏祖坟？算了，找不到的话，我们就算了吧……”

　　“我不知尸身在何处。”柴扉一咬牙，又威胁一般紧了紧手指：“但以前辈这样的神通广大，我想，办法总会是有的吧？”

　　“你别乱来！我有办法！我有！”男人的一双眼睛虽然还紧紧黏在女人身上，可终究还是慢慢退到了一旁，伸手摸了石壁上一盏莲花形的烛台。随着一阵巨响，石室地面震颤不停，一弧石壁竟缓缓向一旁移了开去，露出了一道暗门。

　　那暗门后的走道全然隐藏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门洞，仿佛一只潜藏在深渊之中的异兽。

　　“走吧。”男人咬着牙齿，发出“格格”的声响，转身钻进了那一廊的黑暗之中。柴扉连忙抱着女人跟了上去。

　　“你怎么想到……”走在半路，路未晞忽然道：“挟……挟持尸体？”

　　柴扉低头，颇是愧疚地看了看怀中仿佛只是在安眠的女人：“方才那厅里的地上有那样多口棺材，可他为何唯独要坐在那口石棺上？当然，我一开始也不确定。只是他摸那石棺的手势也未免太过轻柔了，像是把那口死沉死沉的棺材摸坏了一般。若是说那石棺中没有点什么，那他这么做也未免太奇怪了一些。”

　　路未晞道：“那你倒真敢。万一在你打开石棺之前他就把你给……”

　　柴扉苦笑：“我也只是赌一把。赌他不如我快。”

　　“你这又是何必呢。”路未晞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下子，你可算是真的把他开罪透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就算我不这样做，他也不会放我们离开不是么。”

　　“其实……本来……是我对不起你……”路未晞轻轻念叨了几声，却没将话说完。柴扉紧跟在那男人身后，紧紧绷着神经，只忌惮着这墓道中何时何处刺出些个夺人性命的机关，便也分不出心思再去追问这小纨绔突然而来的多愁善感。

　　身两侧壁龛中的鲸油灯随着两人的前行，一盏盏亮了起来。不知在这幽暗长廊中走了多久，忽然有一束蓝色的光出现在了前方。紧接着，柴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四方的小厅出现在了长廊最末。

　　那小厅正中，顶天立着一面浅蓝色的琉璃圆镜。可凑近了，那镜子也映不出人影，只仿佛一面冬日里被冰冻住的圆形湖泊。

　　“这是安魂镜。能容生魂暂存其中，不再消耗魂元。既然我看不出你身上还有其他魂魄留存，想必他的魂元已快耗尽，离灰飞烟灭也不远了。”男人冷声道，“将你朋友的魂魄寄存在此，再去外面随便找一具新鲜的尸首便是。”

　　“好。”柴扉点头，“那我如何将他的魂魄寄存进去？”

　　男人冷笑一声，向安魂镜一指：“将寄存魂魄的容器贴上去，游魂自会被它引走。”

　　柴扉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

　　若是能将寄附在容器中的游魂全部引走，那岂不是连他自己的魂魄也会被一并引入安魂镜中？

　　他瞥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也正看着他。那张狰狞可怖的脸被安魂镜幽幽的蓝光照着，活像是戳在墓穴里的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干尸。

　　他还记得，当日在栧兰舟上，云潦也曾用蟾宫将路未晞的魂魄打离这具躯壳过。可不知为何，当时他的魂魄却仍待在天下第三的身子里，安然无恙。

　　那么这一次，又是否依旧会如当初在栧兰舟上那般呢？

　　那就再赌一次！

　　柴扉深吸一口气，紧抱着怀中冰冷的女人，一步步侧身走向那面几人高的安魂镜，将手指探了过去。在他的指尖贴上镜面的一刹那，他只觉眼前一花，旋即眼前透蓝的镜面后，居然出现了一个青年人的身影。

　　那人生着一张尖圆脸，脸上嵌着一双圆溜溜的吊梢猫儿眼。仔细看去，眉目之间却让柴扉生出些莫名而来的熟悉感。此刻与柴扉面对面立着，青年咧嘴笑起来，露出颗尖尖的虎牙：“柴扉！”

　　果真是像极了一只猫儿。柴扉暗暗地笑。

　　身后的男人瞥了镜中路未晞的魂魄一眼，忽然惊呼出口：“怎么是……”

　　“怎么？”柴扉回头，那男人却不再对他怒目而视，反倒饶有兴味看了他一眼：“你眼光倒是不错。”

　　柴扉听不懂男人的话，索性也不纠结于此，坦然道：“还请前辈送我出去，好寻一具尸身前来助他回魂。”

　　“你可知助人回魂需要做些什么？”男人阴阳怪气地开口。

　　柴扉道：“前辈但说无妨。”

　　“人体内本就有死活二气。”男人哼笑一声：“肉身死去，乃是体内死气压过生气所致。若是想要回魂，则需将那尸首中的死气尽数汇入其体内原有的金丹之中，再用聚含了足够修为的金丹将它替换出来。金丹入躯壳内，那修为自然会促其体内生气催发，养出一具活的躯壳来。此时再将魂魄导引入体，自然就是回魂了。”

　　“柴扉！”路未晞趴在安魂镜中，不住拍打着镜面：“你走，别听他瞎说了，我不回魂了……”

　　男人对路未晞的叫嚷充耳不闻，拧着一脸狰狞的伤疤笑了起来：“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吧？”
　　他用毒蛇锁定了猎物般的眼神看了柴扉一眼：

　　“他的尸首，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