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32、旧馆06

　　“柴扉你真的不带个有些修为傍身的家伙一起么？再遇到追杀咱们的人可怎么办？”

　　路未晞立时叫了起来，可有一人反应比他更快。就在柴扉起身的一瞬，一只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

　　柴扉猛地僵在了原地，一颗心几乎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低头一看，云潦仍轻阖着眼帘沉睡着，可他的那只手却拽紧了柴扉。

　　柴扉用力想要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可试了几次，云潦却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海中浮木一般，死死攥紧了手中衣袖，不肯松开。

　　他看向云潦，只见这平日里乖张跋扈不可一世的人，此时微微蹙着眉头，一半的脸孔蒙在黑暗夜色之中；另一半的眉眼落在洒进屋中的轻薄月光下，仿佛一碰就会碎成万千星屑。仿佛感受到柴扉的目光，他的眼睫颤了颤，像是将要醒来的样子，吓得柴扉连忙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安抚般轻轻回握住了云潦的手。

　　不知为何，当指尖触及云潦温暖的手指，柴扉竟觉得心中那道铜浇铁铸的堤坝，缓缓破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旋即千般万般的不舍，竟丝丝缕缕地从中渗透出来。

　　那一点点的不舍，明明只在他心湖之间撩拨了一圈涟漪出来，可心潮交荡之间，那一阵极为陌生的熟悉感，忽地便掀搅起了酸楚苦涩的滔天风浪来。

　　“柴扉？柴扉？”路未晞在耳畔叫着他，“你走什么神呢？”

　　柴扉神色有些茫然，不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口，仿佛这样便能将心湖之中骤然涌起的万千波澜抚平一般。路未晞撇嘴道：“你若真的舍不得，那就算了。在小蓬莱总归也没人敢……”

　　柴扉忽而开口：“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松开了握着云潦的手，狠了狠心，终于将衣袖从云潦手中抽了出来。低垂眼帘，借着月色，又看了云潦一眼，终于还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厢房。

　　屋外清光如洗，带着薄薄的寒意扑打上了他的面颊，将他仅存的几分醉意也尽数清了个干净。指尖却还微微发着烫，仿佛将刚才那些微的温热烙在了上面一般。

　　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一般，柴扉轻声道：“我没有一颗真心能回报予他，自然也不能白收了他的一腔赤诚。”

　　“少来。你无非是想着，不接受别人对你的好，也就不必对别人好罢了。说白了，不过是吝啬将心托付予他人，又找什么理由装洒脱？”路未晞撇嘴，“说来也是怪，我从你身上，竟咂摸不出一丝人味儿来。”

　　柴扉失笑：“照你这样说，人又该是什么味儿的？”

　　“总而言之，不该是你这样的。”路未晞道，“从你身上，我看不出你的欲求，也看不出你的好恶，更看不出你的感情，总觉得冰冷冷的，就好像你不属于这世间，还竭力回避着这世上的一切人和事一般。”

　　“你说对了。我本就不属于这里，迟早是会回去的。既然注定了要离开，那与这世间的联系，当然是越少越好。”柴扉喃喃，“人世间本就得失相傍，无所谓得，便也谈不上失。若是我不避着点，与这世间每多一分牵绊，离开时自然就多一分麻烦。”

　　路未晞小心翼翼试探道：“那你……也嫌我麻烦咯？”

　　“恕我直言，”柴扉懒懒道，“我来你们这仙门晃悠了三个月，第一麻烦是屋里睡着的那个，第二麻烦就是你。若不是我见不得有人死在我跟前，才懒得管你……”

　　“明明你先见到的是我，凭什么我才排第二。”路未晞嘟囔了两声，听得柴扉笑出了声来：“怎么的，你莫不是还想给我惹个大麻烦、争个第一不成？”

　　“那，柴扉……”路未晞似乎竟煞有介事地考虑了一番，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的惹了个更大的麻烦，你还会帮我么？”

　　“你要听真心话？”

　　“我要听真心话。”

　　“或许吧？”柴扉低笑一声，踏入了满庭月色之中：“如果，到了那时，你这小仙君还能用得着我的话。”

　　路未晞沉默着。直到柴扉离了庭院，蹚入了竹林间被清光泼洒成了一道粼粼霜河的小径，他才又带着隐隐的试探，一字一句道：“你保证。”

　　“我保证。”柴扉耐着性子回他，不知不觉竟拿出了几分“小先生”的模样。此时再看路未晞，便只觉得，越看越像先生私塾里那些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

　　得了保证的路未晞似乎很是餍足，难得安静了一会儿。柴扉顺着来时路走回了湖边，眼前却越发明亮，直到整一汪凝墨般沉静湖水现于他面前，将他的呼吸都停了一停——

　　夜中镜湖，与白日里他来时全然是两幅模样。

　　白日里沉眠于湖水之下的那些莲花，此时纷纷亭亭破出水面来，开了婆娑满湖。层层透明的花瓣微微舒展，攒着其间正四散着月白色光芒的花蕊。花上点点幽蓝光芒倒映在苍碧湖水上，仿佛漫空星辰点点，又与皎洁一泓月光交融一处，一时间柴扉只觉眼前的沉静湖面溢彩流光，便好似九霄银河流入了湖中，又似是脱了颜色的满人间烟火，清冷冷一池缥缈浮光。

　　夜风自湖上吹来，卷着潮湿湖水气息与莲花清香，拂得一池光影溶漾。点点光屑跃动在柴扉雪白衣袂上，引得他襟上白鹭翩翩欲飞。

　　路未晞咋舌：“早听说小蓬莱有月夜星湖一景，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看到了。”

　　柴扉慢慢靠近湖水，低头望向湖中那被点点光芒包围着的自己，忽而道：“那我们，该如何回渡口呢？”

　　“当然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呀。”路未晞道。

　　“白日来时，是一个小蓬莱门人，用木簪化成了小船，送我过来的……”柴扉道，“现在……你是要我游回去么？”

　　路未晞沉默半晌，突然开口：“柴扉，你可会御飞剑？”

　　没等柴扉回答，他又道：“你若不会，我教你，如何？”

　　“路未晞，我问你……”柴扉一阵好笑，“你学御剑飞行，学了多久？”

　　“三年。”路未晞道。

　　“寻常散修呢？”柴扉又问。

　　“十年。”路未晞又道。

　　“你看，寻常修士需要十年光阴。”柴扉无奈道，“连你都需要三年才能学会的东西，你要我一个普通人，在顷刻之间学了，飞到湖对岸去？”

　　路未晞似乎成竹在胸，追问道：“那你告诉我，在没碰上我的那段日子里，你一个普通人，又是怎么逃过满天下正道对你的追杀的？”

　　“我也不知道。”柴扉叹了口气，坦白道：“大多数时候用些小聪明、耍些小花招便能够唬弄过去，可若是真的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我也就只能把眼睛闭了，等天下第三这具身体，自己做出选择。”

　　“所以，你必然对此有所知觉——天下第三的这具躯壳，本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之源。”路未晞道，“寻常人修炼仙家术法，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几步一样都不能少，多少光阴不过是蹉跎在一身修为灵力的积累之中。可你现在有天下第三这等大能的肉身供你驱使，只消一句口诀，将这周身神通运用起来，岂不就比寻常人快了千倍百倍？”

　　柴扉摊手道：“我觉得，那还不如试试闭着眼睛往湖里倒。”

　　“柴扉！”路未晞气急，“你还要不要学了！”

　　“好好好，学学学。”柴扉怕路未晞再闹个没完，连声应和：“学生柴扉，还请路先生指教？”

　　“这才对嘛。”路未晞得意道，“你先闭上眼——”

　　柴扉闭上了眼。

　　湖上斑斓浮光被阻绝在视野之外，一片黑暗之中，清风款款扑面而至，仿佛一个拥抱。

　　路未晞在耳畔聒噪不休：“如何？感受到什么了？有没有气息流转、源源不竭的感觉？”

　　“感觉……今夜的风，倒有些凉呀。”柴扉十二万分不合时宜道，“话说，路未晞，你说是教我御剑，可是剑在哪里？”

　　“你这人好生无趣！”路未晞气急败坏，只差跳脚：“荷花！湖里荷花，你随手摘一朵来，当它是剑，不就有了？”

　　“哦……”柴扉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破了功。路未晞吵嚷道：“你拿我寻开心呢？！”

　　“哪敢哪敢。”柴扉嘴上调笑着，却究竟是俯身向湖上近岸处的一朵莲花伸出了手。

　　那荷花看着距离湖岸不远，可当真去摘时，却还是短了一臂的距离。柴扉眼见够不到，便准备收回手臂再做打算，不料脚下一滑，当头便向湖面栽去。

　　“你还真往湖里倒了？！”

　　路未晞又气又急，可话音未落，湖上风向却骤地一转，自岸上席卷向湖面。一阵狂风，裹挟着竹叶香气，如刀如剑劈砍而来，拂乱了满湖莲花，稳稳托住了柴扉的身子，向湖心送去。

　　“我居然忘了，这天下第三精通驭风之术！”路未晞稀奇道，“这风似乎比我平日里召来的剑还快呢！”

　　似是不满于眼前一片黑，路未晞又嚷道：“柴扉！你快睁眼看看，咱们到哪了？”

　　“你最好别出声。”柴扉闷声道，“这身子可不听我使唤，我只有脑袋空空的时候能让它自己召来这风。一旦换回我的意识，咱们肯定得摔下水去。”

　　路未晞不以为然：“那你现在跟我说的话，难道用的是天下第三本尊的意识？”

　　柴扉一愣。

　　这一次，不知为何，他身下的风没有停下。

　　他虽然依旧闭着眼，可借着清明意识，他却终于在一片黑暗之中，感受到了身体内急速流转不休的澎湃内息。

　　柴扉定了定心神，试探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身下的风依旧没有停，微凉气流拂过他的衣袂与鬓角，使他衣上白鹭猎猎飞舞起来，像是活过来了一般，驮着他飞向岸边。柴扉四下里环顾一圈，只见他此时正浮在镜湖正中的半空之中，眼前不远处，他白日来时的那白玉水台已然依稀在目。

　　“就要到了！”柴扉长舒一口气，旋即面色又露踌躇：“路未晞，你说咱们要不要顺便把梅三郎也救出来？我怕咱们这一走，云潦会把气全都撒在他身上……”

　　路未晞连声反对，“你疯啦？若是前去救他，被人发现了，咱们可就走不了了！何况，梅三郎是我路家门人，若是被逮住了，必定有层层护卫严加看守，就算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把那群守卫统统打翻了，还不惊动云潦，把人救出来？”

　　柴扉呼吸一滞：“可他毕竟救过我们，此次被小蓬莱捉住也是受我拖累……”

　　话音未落，柴扉只觉脚下一空——

　　早先在他体内如潮如浪般的内息在一刹之间散得干干净净：他再一次，直直向湖中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