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三》Barrett

29、旧馆03

　　“你……”柴扉呼吸一窒，扭头看向云潦：“刚才叫我什么？”

　　似乎没有料到柴扉会猛地转过头来，云潦一时有些无措地别开了视线。半晌后，似乎鼓足了莫大勇气，云潦低垂着眼帘，伸手轻轻拉住了柴扉的衣袖：“小先生，你还是……不想认我吗？”

　　柴扉愣愣地看着云潦，下意识地拍了拍眼前人小心翼翼拉着自己衣袖的那双手。指尖触感微微温热，似乎有尘封了许久的一句“好久不见”就在嘴边。可纵然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脑中仍是空白一片。

　　然而值此情景，他却不得不承认——

　　眼前的这个满带着无措与试探的云潦，或许当真与他是旧识。

　　被柴扉带着探究与困惑的目光在面上摩挲许久，云潦没有半点愠怒，反而舔着蜜了一般，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眼角朱红色眼尾较平日里少了些许乖戾，虽然一身红衣照旧如灿烂焰光，那日栧兰舟上初见时周身毕露的锐利锋芒却全没了踪影。

　　他将柴扉轻轻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一把握住，贴上了自己的面颊，颇带着两分邀功的模样指了指院里的草木房舍，一双眼里仿佛盛了璀璨星河：“小先生你看，这里和先生的书塾，是不是一模一样？”

　　“云少尊……”柴扉像是被什么蜇了指尖，一把将手从云潦掌心抽了出来，向后退了两步，微微皱眉，看向云潦：“您到底想做什么……”

　　“柴扉，事已至此，你还要跟我装糊涂么？”云潦蹙眉，似乎想要跟上来，刚抬起脚，又像是怕吓着柴扉似的停在了原地：“我不知你为何夺了易舴的舍。可既然你我重逢，我便不会再让你离开的。”

　　“你既然知道，我不是这身子原主……”柴扉干笑道，“那若是有一天，这身子的原主找了回来，你又会怎么办？”

　　云潦无谓一笑，眉梢眼角不自禁挂了几分狠戾之色：“自然是灭其神魂，永绝后患。”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啊。”柴扉莫名其妙，“明明是我平白夺了他人的躯壳，你倒还要再加害原主一把？”

　　“你不喜欢？”云潦似乎一刹那慌了神，眼里闪过一刹无措：“那便让原主回来，我带你回奈城——回不去也不要紧，我帮你找其他的法子返魂可好……”

　　柴扉软了态度，无奈苦笑道：“云少尊，你拳拳一片心意，我都感觉得到。没错，我本名确是柴扉不假。只是，知你真心，此事我才更不能欺瞒于你——”他不忍再看云潦神色，将视线扭向了墙角的那棵梅子树，轻声开口：“我不知你为何如此熟悉我故里陈设，也不知你究竟想要我如何。我仔细回想过，却想不起，何年何月与你有过交集。”

　　此话出口，那头的人，没了声音。

　　风穿庭院，带来远处竹叶拂出的簌簌轻响。院中流水淙淙，带着被风吹落的冬日旧叶，一同汇入了屋后池塘。

　　柴扉屏着呼吸，偷偷看向云潦。

　　“你……是真的把我忘了？”

　　云潦蹙着眉，眉宇间，平日里的神气风流一刹尽失，只剩一身灿烈红衣，寂寞地在风中如火焰般飘摇。很快他又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强牵起嘴角，将往日妖异恣肆的笑容挂了满面，叹了口气：“把衣服换了。我不喜欢路家的人。”

　　说罢，他不给柴扉拒绝的机会，一把拉起柴扉的手腕，穿过前庭在芍药丛中辟开的小径，径直来到了后屋厢房。

　　这厢房的布置，与柴扉记忆中、自己十几岁时在先生书塾之中的陈设几乎别无二致。若不是少了些他这些年新添置的大小物件，恍惚之间，他想，他或许当真要以为，他回到了奈城的家。

　　云潦打开衣柜，取出一套白得晃眼的衣服来，丢给柴扉：“穿上这个。”

　　手中衣物触手滑软，柴扉低头一看，只见白色云纹锦缎上，一头白鹭正静立于白月之下——竟是月氏的明月藏鹭袍。

　　柴扉眼角一抽。

　　当日里他评价这一袭白衣的时候，“要想俏，一身孝”那六个字犹在耳畔——

　　好嘛，这下子便轮到了他自己身上。

　　“这？”柴扉捧着衣服，一时头脑有些发懵：“明月藏鹭？你为什么会有月氏的衣服？”

　　云潦向后一仰，大剌剌倒在了身后杂木圈椅上，将脚一翘，漫不经心笑道：“你该听说过吧？我和月氏大公子孤光君，可是至交好友。我这里有他的衣服，很奇怪么？还是说——”他满眼促狭地看向柴扉：“你想穿我的衣服？”

　　“不用不用不用了！”柴扉连连摆手，抱着衣服，左右看看云潦全无出去的意思，只得将心一横，手脚麻利地脱了身上的和光袍，又手忙脚乱地开始将明月藏鹭往身上套。

　　当日在同辉楼外水榭远远看去还未发觉，直到亲身去穿，柴扉才发现，虽然这明月藏鹭袍看上去尽是一派仙家潇洒清标的风流意气，可其间布料一层套一层，繁琐到常人难以想象。虽然每一层都只似是薄薄一道月光，触手几乎没有重量，可终究叫他这个穿惯了粗布麻衣的凡夫俗子犯了难。

　　云潦静静看着他，目光温柔中带着隐约的笑意，又似乎带着好些凄凉之色。见柴扉看向自己，他微微一笑，从椅上起身，一双手臂一圈，将柴扉套在了中央。

　　“这里，穿错了。”他仔细为柴扉系上衣带。柴扉侧目一瞥，只见他长睫低垂如蝶翼，眼角的那痕朱色在此刻，都只像是供他眼睫前轻轻翕动的那蝴蝶栖迟的花蕊。

　　柴扉微微一晃神——

　　他竟是个这样好看的人。

　　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想了些什么，柴扉缩了缩脖子，极快地将最后一件外袍穿上，如临大敌般贴在了一旁墙边，蹭着墙皮一点一点向屋外挪去，看得云潦大笑出声：“你这么蹭，这衣服怕是一会儿就得脏。”

　　柴扉一阵尴尬，离墙远了些。正要回身掸一掸白衣上沾染的灰尘，却见云潦面露不耐之色，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金面具覆上了脸孔：“进来。”

　　窗外树影一摇，一个青衫修士无声落入屋内：“尊上。”

　　柴扉见状，转身就要出门，又被云潦一把拉住：“你不用走。”

　　“这……”柴扉干笑，“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戴上了面具，云潦平日里那一身凛冽锋芒又尽数露了出来，将他一身火般红衣都染上了凛然寒意：“说，什么事？”

　　“禀尊上，”那青衫修士抬起头，竟是早前在那临水玉台处将梅三郎绑走的圆脸小少年：“来了十余个空名山的修士，在渡口嚷着，让您交人。”

　　“呵，他们的眼目倒是灵通。”云潦嗤笑一声，“那就让他们好好等着吧。”

　　圆脸少年微微皱眉：“可是尊上，他们说，是奉了路盟主之命……我想着，那路盟主是月大公子的好友，那咱们是不是应当……”

　　“月大公子的好友，和我有什么关系？”云潦无谓道，“又不是孤光他本人过来。玄鲤你未免太过紧张了。”

　　“尊上见笑。那我就先去渡口了。”霍玄鲤摸摸后脑，咧嘴一笑，一纵身又隐入了屋外绿意之间。柴扉满掌是汗，紧张道：“既然是空名山的人……那应当是来找我的。”

　　“你也是当真会挑。”云潦瞥了他一眼，轻叹一口气：“要夺舍也不知道夺个让人省心点的。”

　　“所以这还是我能选的吗？”柴扉皱眉，“你打算把我交给他们么？”

　　云潦一摊手：“你觉得呢？”

　　柴扉道：“可是……你若不将我交给他们，月大公子在路为霜那里如何自处，你在月大公子那头又怎么交代？”

　　云潦闻言，猛地扭头看向柴扉。隔着金色面具，柴扉看不见他面上神色，却觉得他的目光在一刹之间被冰冷凄楚灌满，流淌出的只有源源不绝的苦涩。

　　“看来……你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潦摇了摇头，自嘲般笑起来：“不过也好，那就不是刻意躲着我了。”

　　柴扉微微皱眉：“你在……说什么？”

　　“我说……”云潦微微抬起下颔，坦然笑道：“你以为，一开始在栧兰舟上，我是为什么要帮你？”

　　“不是因为……”柴扉小声道，“你和这身子的原主……是故交么？”

　　云潦轻笑一声：“只因九年前赢了他半目棋子，便夺了‘天下第二’之名，让他见了都嫌恶地绕道走的那种故交？”

　　“你的‘天下第二’居然是这么来的？”柴扉咋舌。

　　云潦笑道：“不然呢？他见了我都绕道走，哪里肯与我比试？”

　　柴扉一把捂住了脸：“所以……你是一开始就看出……我不是他了？”

　　“差不多。”云潦道，“只不过，无论你是谁，你的这条命，我都是会牢牢护着的。”

　　“当日你在路家，应该看出来了吧。”他眯起了眼，目光中透了两分狡黠：“肖知寒与路为霜，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而托我护着你的，正是路为霜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