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和妖怪》卫唐

2、第 2 章

　　日月变换，转眼又是几十个年头。
　　徐言水赶了多日的路，才终于见到这么个有烟火的地方，他背着褡裢往村里打量，准备过去讨口水喝，却见眼前村落惊人败落，到处是茅草和黄泥搭成的旧屋，不仅如此，沿街走进去连个村民的身影都瞧不见。

　　只得握着空空如也的水囊，渴的把两片龟裂的嘴皮子抿了又抿。

　　自从离开道观，这个不知衰老的小道士便背着七星剑开始走南闯北，他去过最热闹的蓬州城，替知府大人捉过黄仙，也时常混迹在乡下，帮人擒些闹家的精怪，以换些碎银和干粮。
　　只是说起来挺好笑，他生性不知变通，刚在一个地儿混出些名号，便急不楞的要离开到新的地方去，就生怕有人长了双火眼金睛，能瞧出他那点秘密。

　　这样长久以来，便总是奔波流离居无定所，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直饿的头晕眼花前胸贴后背。

　　不过眼下还好，昨日他在山里逮了只野兔，架在火上烤的焦黄油亮，算是饱食了一餐，但吃食可以从山里找，水却不能乱凑合——他到底是在道观过了许多年好日子的。
　　山里唯一的小溪飘了一层枯叶，山羊从旁边跑过时甩起冒热气的羊粪蛋儿，其中几颗正好滚进水里，徐言水便收起水囊，喉咙冒着火直奔山下来。

　　眼下见不着村民，实在渴的厉害了，便两只耳朵一竖，嗡嗡吵闹声退去，方圆数里的动静都不在话下，他听见周围有孩童诵书的动静。

　　寻着声音来处去，果不其然瞧见间学堂，这学堂大开着门，里面坐着几个梳冲天辫的娃娃，捧着书本朗声念：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
　　徐言水就眼巴巴的听，也顾不上干渴了，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师父也是这般教他几个诵诗，只可惜他还不如那些个娃娃，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懂个中意味。

　　再抬眼时却见学堂门口站着个白衫男子，身长九尺气宇轩昂，一手持书一手背于身后，丹凤眼含三分笑，斯文道：“小师父，路过？”
　　徐言水忙抬手行礼：“兄台，我是云游的道士，打这里路过，想讨口水喝！”

　　男子打量他一番，瞧他身子瘦削活像吃不饱饭，藏青道袍套在身上又肥又大，一张脸蛋儿顶多算个清秀，这样平淡无奇之人，偏生背上挂着把道家至宝七星剑，当下心里有了计量，就似笑非笑道：“在下常泽，是这黄羊村里的教书先生，小师父怎么称呼？”
　　“我叫徐言水。”
　　常泽便招招手：“徐小师父，这边来。”

　　学堂里有小孩儿探头探脑往外瞧，小脸蛋儿红扑扑，眼里全是惊奇，甚至还有一两个冲外面挥了挥爪，这些年徐言水天南地北的四处捉妖，却从来没被娃娃们亲近过，一时间激动坏了，又是挥手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扭着屁股走路，直逗得娃娃们嘎嘎大笑才罢休。

　　旁边便是一处小院落，里面收拾的规规整整，常泽引他进了正屋，倒了茶水递过去。
　　徐言水早就渴的宛若只搁浅在岸上数日的鱼，接了便牛饮下肚，把一杯茶水喝的精光才意犹未尽的擦了擦嘴：“多谢多谢。”
　　常泽笑吟吟瞧他喝完，开口入正题：“小师父，四处云游，是从哪边过来？”
　　“北边。”徐言水如实回答。
　　“哦？过了北边那座山？”
　　“正是。”

　　两人口中的“北边那座山”自然就是黄羊山，常泽心里暗念了声果不其然，便道：“没受什么伤？”
　　“受伤？”
　　徐言水皱眉，北边那山确实是尤为崎岖险峻，光是翻过来就花了他足足三日，但他年轻体健，走个山路倒不至于伤到自己。
　　“这话怎么说？”
　　他这话问完，却见那常泽挑着嘴角一笑：“小师父，村里怕是要请你帮个忙。”
　　……
　　徐言水端坐在老屋里，抬眼四处瞧了一番，这屋子收拾的极其干净，瞧着不大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四方桌摆在正中，里屋被帘子隔开，倒和让清观的布置有些像。

　　那个常泽道有事相求，就留他在屋里等，有些日子没像这般有个处所稍作休息，徐言水忍不住有些瞌睡，待院子有脚步声响起，他一个激灵站起身，见进来的是常泽，身后跟着位弓背的老人，那老人进门就抱拳：“老头子是这黄羊村的里长，道长就是徐师父？”
　　徐言水也行礼，报上名号。

　　里长寒暄一番便入了座，他面庞黝黑爬满褶子，眉间那道尤深，瞧面相就是要操上一辈子心。
　　“小师父。”他道：“我听常先生说你路过旁边的黄羊山到村里来，可见到什么奇特之事？”
　　奇特之事？
　　瞧他似乎听不甚懂，常泽便开口道：“妖怪，这黄羊山素有妖怪伤人的事发生，近些年村民均不敢进山。”
　　一听这话，徐言水心里马上大喜，晓得这村上的人想让他出力除妖。

　　果不其然，那里长叹气：“从几百年前黄羊村就依山而居，村民都是些猎户和田客，所有生计全凭大山而来，进山采药、狩猎，本来日子还算可以自给自足，谁想到几年前，好好的三月天刮了一场尘暴，进山的猎户全都没有回家，等我与村民赶到山里寻人……”
　　说到此处，他浑浊的老眼一红：“山路到处都是血迹，村里数十个精壮汉子都、都……”

　　眼看他说不下去，常泽便抬眼，修长的食指在杯沿上摩挲了几下，面不改色道：“数十个汉子赤身裸/体躺在山路上，呈精/尽而亡之态。”
　　“精/尽而亡。”徐言水挠头，以往他倒见过不少狐妖蛇精魅惑人类吸食/精气的事情，但这一下子数十个精壮汉子遭殃，还真是没见过。

　　常泽继续道：“从那以后，村里人都不敢再冒然进山，日子也逐渐败落，半数的村民举家搬走。”

　　徐言水点点头，俗话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这深山却没法子以此度日，怪不得这黄羊村瞧着败落的很。

　　“前几日隔壁的章二狗实在想吃肉，摸到山脚去追兔子，逃出来时被妖怪抓的开膛破肚，眼下还躺在家里昏迷不醒……”里长和常泽对视一眼，又道：“我见小师父身披道袍手持神器，又独自从黄羊山出来还能安然无恙，能否请你帮忙，除了山里害人的邪祟？如果这事能成，我一定拿重金回报！”

　　他话说到激动处有些颤抖，竟然站起来就要下跪，徐言水连忙阻止，心底盘算着正好自己兜里一文银子都没有，等这趟除了精怪，再不济也能得上两包干粮，嘴上却只道：“我本来就四处云游以除妖降魔为己任，这事一定会竭尽全力，不用多礼不用多礼。”

　　里长大喜，道：“多谢多谢，不晓得小师父准备用什么法子除了那精怪？”
　　徐言水正要说话，却见那常泽笑了笑：“里长，虽然除妖迫在眉睫，但徐师父刚刚到村里，还是让他先休息一下，明日再谈这精怪的事。”
　　“常先生说的对！”里长点头：“是我心急了，眼看着日头要落，师父请跟我去家里歇下，等明日再商议除妖的事。”
　　有了暂时落脚的地方，徐言水心花怒放，他利索的起身收拾褡裢，却听那常泽又道：“不如就让小师父留在我这处？”
　　里长言听计从：“哎是是，咱们村落里属常先生这片地界清净安逸，还是让小师父在这儿的好！”
　　……
　　有个地方住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徐言水当即点头应下，见常泽匆忙赶去学堂便也跟了上去，他藏在学堂外往里瞧，看见常泽站在前面念诗，那些个娃娃就像学话的八哥，你一句我一句跟着重复。
　　等到散学，几个娃娃齐声喊了句“先生明日见”，便迈着小步子跑出来，围着徐言水七嘴八舌的说话。

　　——“你为啥穿的这么怪？”
　　——“你的草鞋为啥露了只脚趾头，不冷么？”
　　——“你的脸真像我娘给我摘的野果，又红又白！”

　　来这黄羊村之前，徐言水快一个月没和活人说过话，眼下激动的嘴皮子都快豁了，蹲在地上喜滋滋答话。

　　——“这叫道袍！”
　　——“不冷，因为脚变大鞋变小，你瞧，我还能缩回去！”
　　——“是么？什么野果，好吃不？”
　　……
　　“快些家去，莫要叫爹娘担心。”
　　直到常泽站在院门口催促，一群小娃娃这才欢闹着跑远了，徐言水意犹未尽的招手，看着娃娃们跑的没了影才罢休。
　　常泽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小师父，走吧，随我到屋里。”
　　……
　　日落时里长夫人送来个大食盒，里面盛着三菜一汤另加一碟面饼，虽然菜色尽是些萝卜青菜豆角，不见半点儿荤腥，但足够惹的徐言水腹中大叫垂涎三尺，耐着性子等那常泽净手入了座，再听到主人号令般的那句“请用”，这才缓缓一笑把胳膊抡的飞快，一筷子夹起半碟青菜塞进嘴里，鼓起浑圆的腮帮子狠狠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