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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四 ...

  •   我话是这么说出口了,耳根子却后知后觉地有些发烫,方才光想着要如何安慰他,结果脑袋一空,就说了这等难为情的话。
      季无道并不做声,我更加后悔,其实能说的话还有许多,我偏偏说了最空泛的一种。

      洞外飞瀑直下,雷鸣似的响声不绝。
      没有风,凉气从石地下阵阵传来,顺着人的脊梁骨一点点地上爬。

      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在他身旁,我觉得身上愈发的冷了,抬手时才忽觉十指已僵,弯曲时都咯嘣咯嘣作响。

      外面正是炎炎烈日,洞中却是穷冬寒意。

      我蹲得有些脚麻,便将衣摆往下一掖,和季无道一般盘腿坐了下来,道:“白白的生辰是七月初一,估摸着也要到了……我不知该送他甚么。”
      “你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无道弟弟这才出声应我,“原来也快到他的生辰了。”
      “若是你也能在山上过生辰就好了。”我说。

      季无道说:“生辰于我,并不是需人庆贺的日子。你也不必挂念此事。”

      我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心想晓知白在就好了,他那般口才,比我这样言谈讷讷的人更能说通季无道。

      心里这样想了想,过了片刻,晓知白竟真的来了。
      他进来一屁股坐下后,便随手扔了两个烤得热乎乎的红薯给我与季无道,随后又长呼了一口气,道:“你们方才在聊甚么啊?”

      我说:“在谈你的生辰?”
      晓知白愣了会,说:“我的生辰?”
      “七月初一。”我用红薯暖了暖手,过了会才开始撕皮,“不是你先前说的么?”

      他又是一愣,说:“还有这种事?”
      季无道说:“你是胡乱编的日子罢?”

      晓知白这才想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噢了声,说:“当然不是乱编的啊!只是我以前也不过生辰,你们提起我还记不起来还有这一回事。”

      我低头咬了口红薯,说:“那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嗯……好像没有。”晓知白也在嚼红薯,大约是嘴里塞了一大口,说话时都有些含糊不清,“不送也行啊。先不提这个罢,我来是想同你们讲件事的。”

      他对七月初一的事是真不在意。我心道他们二人看得都这般轻,上次我却为生辰之事闷闷不乐,实在是小孩子气。

      “是什么事?”我回过神,问他。

      晓知白说:“你师兄要下山了,最近兴许会来找你师父。”
      “他要下山了?这几日?”我还未说话,先出声的反倒是无道弟弟。他大概也觉出自己的问话显得过于急迫,声音又很快小了下去,“药王谷的事,他难道不管了?”

      我听他后半句话,先是对我师兄下山之事感到一阵怅然,其次便是奇怪他口中“药王谷的事”指的是什么。

      “他其实并不算席先生的弟子,这些事说起来也是与他无关的。”晓知白说,“至于事情如何处理,席先生应当自有分寸。”

      我禁不住问晓知白:“是不是我师父以前的仇家找上门了?”

      晓知白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说:“你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若药王谷真的有事,还望你们不要瞒我。”我说,“近日上山的,是不是朱如雪的人?”

      他们二人陡然沉默,倒是印证了我后面这句瞎问的话。我当然不知有人上山,但季无道那几日若真是因猎鹿或猎猪沾染的血气,同我讲时又何必遮遮掩掩;我猜想过他是杀了人回来的,但又不敢确信,直到今日我这个想法才落地生根,像是在我心头铺开了一片阴云,沉甸甸的,不知什么时候落雨。朱如雪这个名字我也不过随口一提,只是恰好想起了那块从池中拾到的木牌。
      手中的红薯的味道忽然涩了起来,我咬了两口,便无心再吃。其实要是他们现在向我解释事情并不是如此,我也会马上推翻我方才的念头,还会像以前一样觉得谷中太平无事,仍是无外人惊扰的世外桃源。
      可是周围只有咀嚼和吞咽之声,好像那些未出口的话语也随着红薯被他们咽进了肚里。

      我一时惘惘,不知该先问我师兄下山后要去何方,还是那些进到谷中的人究竟有何目的。我师父瞒着我,我师兄也不说,就连晓知白二人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是他们都不愿告诉我。
      我知道他们不会害我,且就是把此事告诉我了,其实也没甚么用,因为这只能让我心神惶惶,对事情毫无帮助。

      “我不问了。”我合上眼,说,“要是你们当真觉得告诉我这么为难,就不要再跟我提起此事了罢。”

      晓知白也在许久后才对我说:“我不知要怎么说。你只要知道你师父能解决此事,不必担心。就是你师兄不留下帮药王谷,姜月和徐衍也会来替你师父撑腰,武三也是你师父的朋友……”

      *

      我独身走在去我师兄住处的路上。

      走到竹屋的檐下时,又听见那几只雏燕在喳喳叫着,它们羽翼渐全,有时会从巢中飞下来,在杂草间啄草籽吃。十八学士仍旧开得很好,清香阵阵,引得蜂蝶为之起舞。
      我师兄也许还在外面练习琴艺,屋中空无一人。我穿过前屋,到后院看了看,意料之中地也没有见到我师兄。

      绕过后院田边的井时,身后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力道极大,我没反应过来,就猛地撞进了身后那人温热的怀里。
      井中忽的响起一声爆鸣,溅起的水珠子随着一阵疾风洒在我的脸上。我一时怔愣,只能保持着仰头上望的姿势,浑身僵硬,完全是由我身后那人带着避开面前袭来的一掌的。

      “不要怕。”身后那人一面带我避着,一面出声安慰我,“是我疏忽了,不曾想他们还能跟到此处。”

      原来是我师兄。
      他一出声,我心下就镇定了。

      方才从井中跳出的那人又是一掌袭来。
      我师兄武功高超,可他还得一面护着我,打起来难免束手束脚,交手了好一阵,那头的人才没了声息。

      岑师兄将我放下来,温声笑道:“师弟来得巧了,刚好撞见这等事。”

      我转身面向我师兄,问他:“那人是死了么?”

      岑师兄揉了揉我方才蹭乱的头发,笑道:“他只是暂且昏过去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我的发间时,带着温和而又亲昵的暖意。我想我师兄这双适于抚琴的手,确实不该沾上杀人的血渍。

      “似乎也不能留他在此,”我想了想,说,“师兄要怎么做?”
      “有人会来处理此事,放他在这便好。”我师兄带着我进了屋,重新煮上茶后,说,“今日师弟又是因何事来找我的?”

      我说:“师兄要下山了。”
      岑师兄笑了笑,道:“总是要下山的啊。”
      我说:“师兄要等临下山前,才会告诉我离开的事么?”

      “是晓知白告诉你的?”岑师兄手下一面剥着花生,一面温和道,“只是这段时日我不适宜去找你。”
      我说:“我现在来,是不是给师兄添麻烦了?”

      他又笑了声,说:“师弟是想说方才的事?倒不是给我添麻烦,只是怕我没有回来,会叫那人伤了你。”
      岑师兄只要同我说话,无论说什么都会笑。他若是严肃一点谈论刚才的事,我此时一定会心情沉重,但他这般笑着,我就觉得那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了。我酝酿了一下,还是把我憋了一路的话问了出来:“药王谷的仇家找上来,师兄会帮忙么?”

      “自然会帮的。”岑师兄又笑了,“师弟模样这么肃然,我还以为是什么事。若是我不出手帮忙,方才那人就不会找上我了。”

      我师兄的住处其实已经算是谷中深处,仇家的人能找到此处,看来事情确实不简单了。
      我默不作声地思索了会,又开口道:“可是师兄要下山了。”

      “原来是担心此事。下山是一定的,但谷中我也会留心。”我师兄将剥好的花生米装在小碟子里推到我面前,笑道,“何况师弟手上还有我的命,难道我连自己的命也能不顾么?”

      我抬眼看岑师兄时,眼前一明,看见他正起身给我沏茶。
      他的脸掩在缓缓升腾的白雾中,如同云中玉石,雾里明月,温润而明净。

      他沏茶时便会露出宽袖下的一截如竹的手腕,腕间有一点红痣,与我那日划出的伤口在同一位置。我忽的觉得心口微微发痒,伸手要去抚时,这种感觉又很快消失了。
      我师兄抬眼,朝我微微一笑,黑如玄石的眸中映着我愣愣抬头的模样。我生怕他看出我眼睛的事情,便垂下头不再看他,心神不宁地往嘴里塞了几粒花生米。我本想问他能不能过了九月十二再走,但想想连晓知白他们都不在意生辰之事,我师兄又如何会为此事留下来呢?他在谷中这么多年,选在如今下山定是做过足够多的打算的,我期望他为药王谷做事,是在强加我的愿望给他。

      世上即便是血亲,也未必会真心实意地待你……我与我师兄相处不过几月,他又为何愿将性命托付给我呢?

      我阖上眼,却什么也问不出口,最后只是道了句:“多谢师兄了。”

      他捺了捺我的鼻尖,道:“同门之间,说什么谢呢?”

      *

      吕叶烟又被守门的汉子拎了回来。
      她抱着收拾好的衣物包裹,皱着两条细细的眉毛,撅着嘴,一副委屈生气的模样。

      她被那汉子提拎到姜月面前后才得以双脚着地,红着张俏脸朝姜月嚷道:“凭什么不让我去药王谷呀?”

      姜月摇着一把羽扇,悠悠地抬眼看向她养的小姑娘。
      她没有寻常江南女子的白嫩,浓眉而鼻高,仅仅抬眸这一眼,就带着一种天生的凛冽气势。小姑娘被她这一眼震得有些发怂,但因傲气的性子又不可肯轻易认错,就又小声地嘟囔道:“我就上去看看嘛,很快就回来的。”

      “你知不知药王谷现在是何情况?现在还想去见那个少年郎?”姜月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心,道,“你姜姐姐在这里忙得焦头烂额,你要是上山被人欺负了,连哭的人都没有。”

      吕叶烟咬咬唇,收敛了一下委屈的神色,问:“姐姐,这几日来馆中吃饭的人,难不成都是冲着药王谷去的?”
      “不好说。”姜月倚在雕花木椅上,道,“衣服穿的古里古怪的那些异域门派弟子,倒不像要找药王谷麻烦,看着是有别的目的。不过前日在馆中住的那几个,瞧着像是朱如雪的人,我便让陆九解决掉了。”
      “朱如雪?”小姑娘皱着眉转了转眼珠子,说,“那女人还没死么?”

      “贱人长命,此话不假。”姜月用羽扇掩住嘴,略略一笑,“她这些年怕是过得不好,所以想再从席青这拿到什么东西罢。”

      吕叶烟虽不喜欢席青,可她更讨厌朱如雪,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姜姐姐讨厌的人,她也讨厌。

      小姑娘憋了会,又忍不住说:“姐姐姐姐,让我上山去找他嘛……我会武功,还可以保护他。”

      姜月道:“你月月给他送烧饼,难道还不够么?”
      她也是服了自家姑娘了,哪有姑娘家总给喜欢的人送烧饼的。她上次见那少年傻乎乎的模样,就知道她家姑娘送百八十个烧饼都没用,人家根本就没动情爱的心思。

      吕叶烟说:“我是让晓知白那猪蹄子替我送的,谁知道他有没有偷吃!我要自己上山去送!”

      “何况他身边有他师父师兄,哪轮得到你去保护?”姜月本身也是强悍的性子,并不觉得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被姑娘保护有甚不对劲。她想那少年虽然武功平平(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武功),但起码为人不坏,要是此事过后真能跟她家姑娘成一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席青因朱如雪的缘故对女子从此敬而远之,也定然不会让他徒弟轻易同不明来路的女子在一起。姜月轻叹一声,不知这对于她家姑娘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以为过了十年,朱如雪这三字已经动不了席青的心半分,上次见完那一面后才渐渐觉出,原来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是忘不掉的。

      她将吕小姑娘赶到院子里扫落叶后,又回到自己屋中落坐在了书案前,研墨提笔,修书两封。
      一封给席青,一封给徐衍。

      徐衍风流数年,近日来身体终于是受不住了,偏偏还要撑着病体在各大门派中周旋。姜月落款时毛笔微微一颤,将姜字的捺写得长了半截。
      她总怕徐衍还没来得及出手护席青,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这徐老贼又劝不得,人到中年还总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潇洒少年,酒也不停,美色也不戒,早晚有天会溺死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姜月头疼得很,她也借徐老贼的亡妻劝诫过他,奈何他说人就活一世,有酒就喝,有情就谈,反正风水庄已经有后,他就是死了也无遗憾。

      她将笔洗净,重新挂起,从锁着的柜中拿出了一方木盒。
      木盒中是折得整整齐齐的,沾满血污的长布。

      她心中默叹:一个两个都不怕死,她自己又立誓此生不嫁,若是养着的小姑娘也走了,大概就真要孤独终老了罢。

      想到那日她开玩笑地赠给席青一副刀具,要他往后不做神医时,就到她馆中当成炒菜厨子。
      席青抬眼看她,面具下一双眼睛仍如少年般黑白分明,无尘无垢。

      他说好啊,好个屁。

      *
      吕叶烟坐在红香馆的屋顶,啃着饼等那只乖乖飞来。
      她对晓知白没好感,但对他养的鸟印象还不错,因为它会跟着她骂晓知白大猪蹄子。

      她坐了会,天上仍是什么都没有,只好百无聊赖地低头去看街上走来走去的人。

      屋顶很高,她刚好能从街西一直看到街东,车如流水马如龙,近来这里确实热闹了许多,也不知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她憋着一身的劲,却分不出哪个是要去药王谷找麻烦的坏家伙,拳头握紧了又失望地松开。

      阳光暖烘烘的,吕小姑娘上眼皮快和下眼皮搭在一起时,突然听闻不远处的街上一阵骚动,精神一震,手立即搭上了剑柄。
      她顺着声音看去,发现在那闹腾的人群中是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女子戴着面纱,腕间与耳垂上皆挂着银饰,一身红衣,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好像与那些在她们馆中落脚的异域人是一道的。
      吕叶烟屏着呼吸,想等等看那女子要做什么。

      可她耳力不好,离的也实在是远了,根本听不清街上的人在说些什么。凝神看了会,小姑娘还是决定下去混在人群中看看,凑热闹总比看热闹有意思。

      混进去一听,她才知是两方人马走在路上相互冲撞了,汉子多的那一方见到这异域姑娘,不仅不道歉,还出言调-戏,才将矛盾更加激化。那女子一言不发,被其他高鼻深眼的异域人围在其中,也不知是何身份。

      “姑娘要是肯摘下面纱,我们兄弟几个就道歉。”为首的那汉子挑眉朝女子咧嘴一笑,抖了抖肩上的大刀,道,“咱几个还请你去店里吃酒,如何?”
      女子罩着面纱,也看不出神色。她身形不动,站在她周围的异域人也排着不动,拦在那几个汉子要去方向上。

      “小娘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站在后面的汉子沉不住气,竟真的走过去要扒开那些异域人。他的手方才碰到那异域男子的衣袖,臂上就传来一阵痛意,眨眼之间,他整支手臂竟已被人切在了地上。

      吕叶烟倒吸一口冷气,恍恍惚惚地被人群推搡到了里头。这本不是大事,可异域门派下了这么一手,两方就不能不斗个你死我活了。
      她慌乱之间,与那异域女子正正地对上了眼。那双隐藏在面纱下的眼,正像看死人一般的目光凝视着她……

      不如说,是在凝视着这围观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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