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神医卫竹青》东世

133、一百三十三

　　季无道意识涣散得很慢。
　　为何人在想死的时候，死会变得如此的漫长？他抬手挥剑，虚虚地刺向面前之人。
　　方竹流云……
　　是他赠给竹青的生辰礼。

　　他拿剑的手被人以暗箭射中，那柄伴他多年的剑也落了下来，叮的一声后落在了地上。

　　他往后踉跄了一步，捂着心口，滚烫的血从他指间流出。一生悲苦和欢愉，化作眼前转眼便消散的云烟，他心想竹青说的不对，好人活得不长，可恶人同样不长命。
　　是他对不起被他害死的无辜百姓，是他违背道义置好友于险地……
　　许是他又哭又笑的疯魔模样震慑住了那些要上前置他于死地的江湖侠士，竟是无人再出手，都只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像是看着只被人踩了一脚后濒死的臭虫。

　　父亲予他少主之位，让他带着剑同姐姐一起在大漠游荡。
　　为了让他往后不会因剑法走火入魔，在他出生那日，便被父亲喂下了寒毒……

　　他跪在了地上。
　　血浸润了他衣襟，大氅盖着他逐渐冰凉的身躯。

　　阖上眼睛时，他似乎又看见了大漠辽阔无云的长空上的明月，有一身青衣的少年打马经过布帐，朝他微微地笑了笑后，便又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

　　我想无道弟弟多半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醒来时才会吃惊成那副模样。
　　他缓了好一会，才试着伸手碰了碰我的衣袖，说：“竹青？”

　　我说：“百知晓在庙外找柴火，过会就回来。”

　　季无道默了会，问我：“你手上的伤……”

　　我说：“不过一点小伤罢了，你姐姐要来带你离开，但我跑得比她快一点。”

　　话刚说完，百百就抱着一小堆柴火从外头回来了。他坐在我身旁，衣衫上还带着烟尘的味道，我隐约觉出他已经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了，也不知他在大漠里吃了甚么东西，一下子就长成臂膀宽厚的大人了。
　　他来时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对季无道说：“你莫要再想死的事了。我，阿青，还有吕叶烟，为着把你带出来可是费了不少心力。”

　　季无道刚要做声，百百又接着说了句：“也别说谢字，此处就我们三人，你要说谢的话，便是不把我和阿青当朋友了。”
　　他这话说完，无道弟弟就找不到话说了。

　　我说：“吕姑娘方才送了只拔了毛的鸡给我们，生起火就可以烤了……啊，这调料和酒也是她送的。”

　　“不知你记不记得，当初说好我们若是能再聚面，你是要摆最好的佳肴招待我们二人的。”百知晓轻轻捶了下季无道的左肩，说，“这回不要你请，但你就欠我与阿青两顿了。”

　　一直到我们七手八脚地搭好烤鸡的架子后，季无道都没再出声说什么。他帮着在鸡身上切了几刀，把花椒香菜都塞进了鸡身里，理论上北月不会让他下手烤鸡，所以这番手艺多半是他在谷中练出来的。
　　我正想着，手腕忽的被百知晓抓住了。他叹了口气，对我说：“阿青，你别把醋浇上去。”
　　我说：“啊？这不是酱油？”

　　过了一会，百知晓又拦住我，说：“辣椒粉放过三次，阿青不要再洒了。”
　　我说：“噢。”

　　无道弟弟在一旁翻转着烤鸡，听百百这般同我说了几次话后，终于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说：“无道弟弟，你在笑我罢？”

　　他收了笑，说：“没有。”

　　好歹是愿意和我们说话了。我心中高兴，也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我听到季无道低声对我说：“这是梦么……好像我们还在药王谷中。”
　　他冰凉的手指触了触我的唇角，在烧起的烟火缭绕间，他呼吸间的气息都像是淌过干涸之地的冰河。
　　“我会带你回去，藏在谷中，天下人谁都找不到你。”我握住他的小指，说，“你不必再想北月，不必再管江湖纷争，好不好？”
　　倘若我现在看得到，我一定会凝神看看他现在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像我师父一样，远离江湖，躲在药王谷，躲在隔世的桃源里，又有何不好呢。

　　“我……情愿我未曾去过药王谷，未曾遇到过你和百兄，未曾知晓人之一生，还能为自己而活……”他说话的声音像夹着冰屑。
　　被风卷起的火星子飘过来，在我心头轻轻地灼了一下。

　　我想告诉他我也不在乎他从前做过什么，人言可畏，那不听人言便是。

　　百知晓塞了只鸡腿到我手里，说：“先吃罢。再烤就糊了。”

　　我沉默着咬了口鸡腿。
　　好烫。
　　吃起来不知为何有些苦。
　　我又咬了一口。
　　舌尖既酸且涩，我忍不住问了百知晓一句：“这鸡肉怎么吃起来又咸又苦？”

　　我问完这句话，他们二人都不说话了。
　　百知晓靠在我身旁，衣袖上还带着辣椒粉和孜然的味道，他渐渐变得宽厚的，覆着一层的温热手掌盖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说：“阿青，不要哭。”

　　我哭了么？我好久没哭过，也不记得泪水是什么味道了。

　　“在江湖相识的好友，其实一起快意的都不过是一小段时日。”百知晓说。

　　“竹青，”无道弟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臂，“等我来世再与你们做好友时，定会还你们这两顿酒食。”
　　我怔怔地望向被湮灭在我眼前虚无中的季无道，他像是从天落下的一片白雪，在我手心停了片刻，便很快融成水雾消散了。

　　陶碗碰过，酒过三巡。

　　破庙的窗纸漏了好大的洞，冷风呼啦啦地往里头吹，我将外裳解下，将我们三人裹在一起。
　　百知晓是人间烟火。
　　季无道是天上冰雪。

　　“你不跟我回药王谷，”我对无道弟弟说，“那我今夜在此处就替天行道，不能让你出这个庙了。”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伸出手，在他眉心轻轻一弹，道：“看招。”
　　他说：“这是……”
　　我说：“冰糖葫芦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