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神医卫竹青》东世

132、一百三十二

　　风来，雨过重楼。
　　一群戴斗笠或负刀或佩剑的江湖人骑马打京城巷道而过，淡淡的血腥味融在雨水中，雾气弥漫，各人脸上的神色在水汽中皆是模糊不清，似是各有心事。
　　七月初五，正是剿灭北月之时。

　　此事众人已是商议许久。
　　北月是毒虫，是臭鼠，若不赶尽杀绝，早晚有一日会死灰复燃。
　　常言道，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门主季无道乃是北月弟子的首领，为人狠毒暴虐，喜好滥杀无辜……罄竹难书，不可不杀。

　　他们一行人到了约好的地点，却见屋中已有一人背手立在亭台之中。
　　看着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淡绿的衣裳，眼上蒙着黑布。他面容俊秀，眉如远黛，唇似梅花，远观如青青翠竹，近看更叫人暗下赞叹其不凡身姿。

　　“小友今日来此地，可是有什么要事？”大多侠客不明这少年身份，众人默然了片刻，才有位老者出声问了那少年一句。

　　“在下药王谷卫竹青，”少年唇角抿笑，转身向众人拱手道，“听闻前辈们要去讨伐北月，特地赶来助诸位一臂之力。”

　　侠士们悉悉索索地小声嘀咕了一会，忽的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你是当年神医席青的徒弟？”
　　“北月当年……不就是从席青手中拿到的毒花？”
　　“药王谷不是与北月有牵连么？为何要掺和此事？”

　　卫竹青展开从衣襟里抽出来的折扇，微微笑道：“我师父做的错事，非得与我也有干么？你们说北月与药王谷有牵连，可我师父死时他们又在何处？”
　　他顿了顿，又道：“家师是受他们所迫，才不得不将毒花交给他们。我药王谷与北月不共戴天，今日前来，便是希望能有机会，手刃北月门主季无道。”

　　-

　　“他们当真把此事交由你去做了？”吕姑娘被岑玉无缘无故地关了几日，生气得很，但又不敢说岑玉的坏话，只得把木地板跺得砰砰响，“你师兄……呸，岑玉那厮，难道不知与北月对上是多危险的事么？”

　　“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听着门窗外的动静，同她说，“正是因为危险，才非得要我去做。”
　　“卫公子，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师父了……”吕姑娘叹了声气。她跺脚跺得累了，就拉开凳子坐了下来，又说：“倘若季无道知道正道挑选今日来围剿北月，怎会出现在这自投罗网？”

　　我说：“或许他就是来自投罗网的罢。”

　　我垂下头去擦我手里的剑，这把剑是百知晓替我磨过的，用着比其他剑都要顺手。

　　楼下是人声喧闹，在最高的阁楼里，有人正要用门派秘籍去换回掌门的一条性命。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对北月来说，中原人的命，贱如草芥；于中原来说，恐怕对北月也是如此看法。
　　但……季无道是我的朋友，他的命，比千金还重。

　　-

　　“灵越门已按规矩将秘籍带来，还望北月放了我等掌门。”瘦削的年轻人跪伏在那披着大氅的北月门主面前，毕恭毕敬道。

　　“人何必为了身外之物送命。”季无道淡淡道，“你们门中弟子，倒是比你们掌门要识时务得多。”
　　他接过那锦盒时，年轻人忽的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直地刺向他的喉间。
　　季无道单手捏住匕首尖，乌黑的眼睛不带感情看着面前的人，道：“看来你们也不识时务。”

　　他尚未出手，年轻人便僵直地往后一仰，嘴唇发紫，如枯木一般倒在了地上，片刻后就没了呼吸。

　　同行来的弟子也跟着出了剑，季无道靠在椅背上，清秀的脸上像是凝了一层薄薄的冰。他静静地看着手下同那些中原人打作一团，慢慢站起身，道：“何必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
　　他将身后的木箱揭开，把里头的东西倒在了地上，对那些红着眼喊着要诛了北月的人道：“你们给的是假秘籍，我却带真头颅还给你们，北月比中原……更是守约罢。”

　　地上的人头滚了几轮才停下来，在被血浸染的发间，是一双怒瞪着的无焦距的双眼。

　　“门主，果真如你所说。”有手下低声在季无道耳旁禀告道，“似是我们屋里打起来时，他们就要收网了。”

　　“出去罢。”季无道在屋中扫视了一周，指尖微动间，那几个灵越门弟子就倒了下来，捂着喉咙在地上扭动挣扎，过了须臾，就都没了声息。
　　他不知席先生知道了会如何想，如今他杀人的手段，大多都是在药王谷中学到的。
　　从前他还会顾忌是非对错，但到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

　　坐在这楼中吃饭的果真都是想来取他性命的人。
　　他从屋里走出去时，楼中安静得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此处似乎与楼外的街市完全隔绝了，连风声都听不到。
　　那些人畏惧而憎恨地注视着他。
　　季无道忽然想到了多年前同阿姐在大漠游荡的时候，那里分明是北月的地盘，可中原商人来了后，却常常瞧不起他们。
　　他躲在帐篷外吹笛子时，商人们就在不远处围着火堆喝酒谈笑，说什么北月的姑娘都生得貌美，又未曾见过世面，只要他们出些金银珠宝，就能买姑娘回去做妾。
　　他听到了这些话，阿姐也听到了。

　　他每次拿起笛子，都会想到那个圆月夜被狼群咬死的姑娘。在大漠的夜里有时能看见圆月，那时候他只觉得明月是人死后的魂魄凝成的，是冷的，它与团圆欢乐毫无关系。

　　心里这般想着时，他的剑已经割断了三个人的喉咙。如阿姐所说，凡是看过他拔剑的人，就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溅在身上的血是温热的，滚烫的。
　　寒气却从他心底蔓延至全身，叫他十指发僵，险些失手将剑扔在地上。

　　“季无道，”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你来同我打罢。你赢了，我便放你走。”
　　季无道握紧了手中剑柄，抬眼看向站在不远处身着青衣的少年。
　　少年朝着他，道：“我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今日便来做个了断。”

　　“要是为杀人出的剑，就直挑心脉。”季无道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他看向卫竹青，很认真地将对方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这是此生唯一……
　　让他觉得温暖的明月。

　　两剑相撞时，他认出了卫竹青手中那把剑是百知晓送的。他们三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时，就在剑柄上刻下了各自的姓氏。
　　北月剑法基础有一百零八式，只有两个破绽。
　　季无道可以避开那破绽，可他在用到那一招时，特意将心口袒露在了卫竹青面前。

　　长剑在霎那间没入他的血肉。
　　他阖上眼，在心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