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神医卫竹青》东世

130、一百三十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季无道已经走了。

　　吕姑娘知道他夜里来过我屋中，语气怪怪地道了句：“本姑娘就说他会来找你。”
　　她说罢，帮我在屋里看了看，确定无道弟弟什么都没留下后，才嘟嘟囔囔地说：“江湖人就是不爱把话说明白，叫人猜来猜去的，真没意思。”

　　京城的街上仍是人声喧闹。
　　人的生死常常轻于鸿毛。我从前觉得死生是大事，后来才发现原来许多人的死都是无声的，像洪炉点雪，顷刻便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神医先生！”

　　我忽的听到有人叫我，转头去看时又听见吕姑娘在一旁嗤了声，说：“又是昨天挡路的臭小子。”

　　恰好现在也无事可做，我想听这少年说说自己的来历也不是不可，就止住了吕姑娘赶客的动作，对那少年说：“小兄弟怎么称呼？”
　　少年默了会，说：“我姓许名殷，此番前来，是想请神医先生去见见我家主子……”

　　倒是奇怪，他口口声声说要我去见他的主子，却不肯透露他主子的身份和名字，像是瞒着什么不可说的事似的。

　　吕姑娘替我把这话问了出来：“你怎的不先说清你主子的名号？不明不白的，卫公子做什么要跟你过去。”

　　许殷说：“等神医去了地方，便会明白其中缘由了。”

　　我尽管觉得他不像坏人，却也心存疑虑。
　　他像是看出我在犹豫甚么，用内力传声给我，道：“神医近日可是在为北月之事烦心？主子说，只要神医走这一趟，便会出手助神医一臂之力。”

　　我取出折扇，眯眼朝他站着的方向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许小兄弟带路了。”

　　现在我对北月的事毫无头绪……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直接趁此机会弄个清楚。

　　他会是朱如雪手下的人么？

　　-

　　许殷带着我和吕姑娘在巷子里打转，转了十来个圈，才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里。

　　他有些抱歉道：“主子本想在霖阁楼宴请先生……但人多眼杂，只得到这等地方了。”

　　他话音刚落，我身旁的吕姑娘忽的闷哼一声，踉跄着向我倒来。
　　我方要伸手去扶她，就有人先我一步把她拉了起来。

　　“得罪了。”是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似是把吕姑娘劈晕了，但又不继续出手对付我，我还在想着她的意图时，听到她客客气气地对我道：“卫公子，我们无意伤害这姑娘，不过主子只想见您一人，只得请她先安静会了。”
　　我默了片刻，想他们并无恶意，便跟着许殷继续往里走了。
　　或许我不该带吕姑娘同来，我不怕自己葬身此处，只担心因此连累她。

　　许殷一面走着，一面对我说：“神医先生，你长得真好看！”
　　我说：“过奖过奖。”
　　许殷又说：“您这么年轻就成了神医，实在是厉害啊！”
　　我说：“没有没有。”

　　他是不是想通过吹这些五彩斑斓的屁话降低我的警惕度？我愈发谨慎，总觉得来的是趟鸿门宴。

　　他带我走过一段回廊，停在一间屋子前后，说：“神医先生，您便自己进去罢。”

　　我：“……”
　　就算是要瞒着我身份，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罢？
　　还是说那人想故作神秘，引得我的注意？

　　我犹豫了须臾，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相比外头要暖和许多，还飘着淡淡的花茶香。风来时窗上珠帘摇曳，在静谧的空气中沙沙作响。
　　我闻到这清浅的茶香，不知为何就渐渐安心下来。

　　屋内无人说话，我慢慢地往里头走了几步，鼻尖嗅到到的茶香愈发浓郁。在我不小心碰到桌上瓷瓶中插着的桃枝时，内屋里忽的传来一阵如流水般的琴声。

　　我蓦然停下脚步。

　　我险些又叫他做师兄。

　　方才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想到，请我来的人会是岑玉。
　　他知道我应当恨他……
　　他为何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

　　我心中百转千回，半晌才平静地出声问他：“岑玉，你想同我说什么？”

　　琴声骤然停了。
　　但仍是无人说话。那停了的琴声又缓缓地如溪水般从屋中淌了出来，他的琴艺愈发的好了，听着这琴声，我还以为我回到了谷中，正走在去寻他的山路上。
　　原来乐曲中的情感也是可以作假的，他说过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情，又有多少是假意呢。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有人轻轻的叹气声。
　　那一声叹气像香炉里升腾起的烟，摇摇晃晃地浮在半空，静默地盘旋。

　　“阿青。”他说。

　　他也不再叫我师弟了。

　　我说：“我不知今日在这的是你。”
　　所以我才会来。

　　岑玉的脚步声仍旧沉稳。我从前听到这声音觉得安心，如今却只觉得心寒。
　　他走来时，扬起的风还带着君子兰的香气。

　　我眼前明亮起来，看见他如三年前一般俊秀而温和的脸，我一直觉得他很像天上的明月，可如今才发现，那都是假的。他种了那么多君子兰，可还是为了名利去做恶人了。
　　世间君子兰，世间君子难。

　　他看着我，似是想抬手像以前一般抚我的鬓发。我冷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想站得离他远些，可他眼中的神色，却叫我不能把那些决绝的话说出口。

　　岑玉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他上前一步，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就把我抱在了怀里。
　　他贴在我耳旁，轻声说：“阿青，你在恨我。”

　　我知他不看我的脸时，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师兄……你不想我恨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你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我怎么能不恨你？”

　　“阿青，师兄的命……在你这里。”他的手从我的手腕滑了下去，温凉的指尖在我手心打了一个圈，“你想甚么时候杀了师兄都可以。”

　　我抓住他的手指，没有说话。
　　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我师父会再活过来不成？

　　我说：“你那时为何要给我下蛊？”

　　他好像看见了我问的这句话。
　　又好像没有看见。

　　-

　　百知晓坐在骆驼上，打了两个喷嚏。

　　文将军摇摇头跟在旁边，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你们平日里多练练武罢！这么容易就着凉了哎。还是身子骨差！”

　　百知晓幽幽说：“你倒是与席先生说话的功力有得一拼。”

　　文将军说：“药王谷的席先生？他当年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刻薄鬼，我可比不了，比不了。”

　　说到此处，文将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用手中握着的折扇轻轻将脑袋一敲，说：“朝廷最近似乎有变动，恐怕是有外面的势力插手了。”

　　百知晓说：“你不是只管打打杀杀的武将么？也在意这些官宦间的争斗？”

　　文将军说：“这事本来与我是无关的……不过，前日收到那封信后，我觉得与我也有些干系了。”

　　百知晓冷漠而英俊的少年脸上这才有些神色变动，“是何人寄来的信？”
　　文将军说：“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让朝廷知道我收了这封信，文家就要被株连九族了罢。”他说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方才说的是什么玩笑话一般，“那人还真有意思，单凭一纸空文，就想要我们这些安稳过日子的人同他一起造反。”

　　大漠中只有他们二人，故而文将军也没多做隐瞒。

　　尽管对方未将背后之人说出来，百知晓却也猜到了八分。
　　是风水庄徐观。

　　百知晓呼出一口气，看着面前扬起的风沙。
　　不止是江湖，天下都要换血了罢。

　　他剑上挂着的小配件来回晃着，文将军原本没有留意，后来才觉得奇怪，哪有人会在剑上挂这种碍手碍脚的东西呢？

　　文将军说：“你剑上这个，刻的是狗么？”
　　百知晓说：“是罢。”
　　文将军说：“小东西刻得还挺别致。”
　　这刻得跟狗啃的似的，刀痕歪歪扭扭，丑不拉几的。但英俊的少年垂眼看向它时，目光中却含着温柔的情意。

　　文将军没再多问，只暗暗叹道，原来天下不论是谁，都躲不过情这一关。

　　-

　　“你近日来受的伤，未免也太多了。”
　　季无情看着弟弟背后纵横的伤痕，语气冷淡道。她说这句并非是心疼季无道，只是觉得对方作为北月的刀，用起来愈来愈钝了。

　　铁做的刀钝了可以磨，那人做的刀呢？

　　季无道不做言语，只垂头把膏药涂到伤口，他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冰，心上也凝着一层薄薄的冰，把他的喜怒哀乐都冻了起来。
　　他扎好绷带，一声不吭地走到木桌前，打开了放在上头的铁盒。

　　里面赫然是一个人头。

　　他无声地注视着这个死不瞑目的头颅，忽的扯起嘴角，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他知道了。
　　他就是狼心狗肺的恶人，他罪该万死，他理应受众人唾弃。北月利用他，姐姐利用他，他所爱必定被他所害……可那又如何呢？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是世上最快的剑，他想杀谁就杀谁！
　　只要他不再为他人的眼泪感到心痛，只要他变得铁石心肠……

　　他就可以是天下最利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