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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一百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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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月的孽种!”被铁链绑在石壁上血肉模糊的中年人吐出一口血痰,勉强撑着肿胀的眼皮,狠狠地盯着面前披着狐裘的少年和掩着面容的女人,“你们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早晚不得好死!”
一旁候着的弟子听这中原人出言狂妄,不等主子发话,就抬手又狠狠在中年人身上抽了一鞭子。
中年人闷哼一声,被这带倒刺的鞭子抽得昏死了过去。
女人抬眼淡淡地瞥了拿鞭的弟子一眼,后者心领神会,端来一桶冰水,毫不留情地泼在中年人翻起的伤口处。
“北月的孽种……”中年人浑身哆嗦着醒过来,他仍不肯松口,“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一直不言不语的少年听他骂够了,才出声道:“不过是件身外之物,何必为它丢了性命。”
他唇色很淡,面色也很白,在这昏暗的地窖里,他既是唯一像人的人,也是最无情的修罗。
“你们拿了这东西,中原从此便暗无天日了!”中年人咳着血,无力地骂道,“鸠占鹊巢,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早晚是要还回来的……”
女人抬唇微微一笑,道:“你怎能说我等是鸠占鹊巢?难不成这些土地一开始便是你们中原人的?”
她说罢,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论断甚是可笑,禁不住摇了摇头,又道:“天下为能者所得,北月不过是想在此处谋得一块栖身之处。”
“况且……”她话音一扬,接着道,“这一味药,是你们当朝天子要的。”
北月能在中原军队与江湖势力中立稳脚跟,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皇帝喜好丹药,他们便投其所好,送去长生的仙药……至于是不是真的仙药,又有什么关系呢?
毒花炼成的药使人忘却自我,飘然有成仙之感。皇帝痴迷于其中的欢愉,谁的劝诫也听不进去。
或者说这朝廷中的各大世家如今都在隔岸观火,都想等着皇帝那派翻不起风浪了,再来干涉此事。大权、富贵,倘若曾经在高处见识过这种风景,又怎能甘心一生屈居人下?
中年人本是强撑着一口气活下来的,季无情说了这话,他猛然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全身剧烈颤动了一阵,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咽了气、
季无道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具如同烂肉一般被弟子拖走的尸身。
他低声说:“这倒是个有骨气的人。”
季无情冷笑一声,说:“如何算是有骨气?不过是不识时务罢了。如今形势难道还不明了?他们还心甘情愿地豁命去守这等虚无之物……”
她憎恨中原,憎恨生来就能心安理得活在这种富裕之地的人。
如今的一切都是北月凭着自己的本事夺得的,孽种?她看这些中原人才是真的孽种。
季无道与她说不通,也不想再说甚么,只道:“阿姐,我去练功了。”
他前脚方迈出去,季无情忽的出掌击向他的后背,动作迅猛而不留情面,似是真要一掌将他置于死地。季无道翻身一避,落稳后面色淡然地拢了拢披风,问女子道:“阿姐可还有事吩咐?”
季无情说:“你受了伤。”
“那日绑他回来时……”季无道说,“技不如人,中了两剑。”
他语气淡淡,清秀的脸上神色平静无波。
“你受的是重伤。”季无情将眉头一皱,随着季无道往洞深处走去,“你将衣服褪了,让我看看。”
站在血池前时,季无道才将披风与身上衣裳都脱了下来。他身上两道剑伤已用白布带绑了起来,但血仍未止住,渗出的血珠将方才脱下的衣裳也染红了。
难怪他方才时不时就要拢拢披风,原来是为隐瞒这伤势。
季无情看着布带解开后少年身上骇人的伤口,心头蓦然一紧,可她又不愿让季无道看出她的担忧,心痛的话在喉间打了几个弯,再出口时就像是淬了毒:“你剑法练到七层,竟还打不过中原一个小门派的掌门。”
季无道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等季无情将金疮药抹在他的伤处。
阿姐说得对。他本是不该受伤的,只是那时他心软了一瞬……
背上的剑伤隐隐作痛。
他想到那女孩子临死前未能合上的眼。
他错了么?
他明明都收了剑,是她自己送的死。
少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背上的痛楚,他抿着唇,将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掩住了泛起又消散的泪光。他要真是一把寒冰锻成的长剑就好了,剑可以没有心,可以不为那些被它杀死的人难过,剑可以没有良知,下手时不必顾忌良心的作痛。
他为何偏偏……要生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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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黄沙。
百知晓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写信,写了几遍他都不满意,最后只好抱着马头长叹一声,把写废的信纸都扔在了风沙中。
竹青那里大约过得很好,信中还说徐少庄主是个好相处的人。
给竹青的信已经扎好了,可给季无道的信他却怎么也琢磨不好字句。
照他来看,此事就只有季无道离开北月能解决,可季无道在这点上又固执得跟头倔驴似的。
百知晓心道要他是季无道,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报答了季无情先前的恩情了……何必在那暗无天日的寒宫中把自己耗死呢?
骏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大漠中,百知晓仰头看了眼苍苍白日。
他该把季无道的事告诉竹青么?
可告诉了竹青,除了让竹青忧心,又能改变甚么?
长河落日圆,暮色昏沉,血色余晖一点点抹上大漠的白沙。
隐隐能看见天上漫漫繁星时,百知晓总算到了他要到之处。他点起了篝火,搓了搓手,从行囊里取出一小叠信纸,小心翼翼地翻看了几遍,又禁不住叹了一声。
季无道向来不是会隐瞒他人的性子。
故而无论对竹青还是百知晓,他甚么事都不会欺瞒。
他在信中写了许多事,说阿姐给了他一门心法,非要他在人血中练功不可。
而从药王谷带出来的那朵毒花……被北月拿来做成了无色无味的毒,下在了那些无辜百姓吃喝用的井水中。
他替北月去杀哪个门派的掌门,却误杀了那掌门的小女儿。
百知晓长吸一口气,只觉得胸闷得喘不来气。
季无道给他回了这么多信,竟是没提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成天都在杀人害人。
且每封回信到最后,季无道总会添上一句:
“百兄,莫要给我写信了。”
百知晓站起来,围着篝火踱了会步,狠狠地闭了闭眼,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我就真的不写了?”
他想不出法子。
枕着行囊睡过去时,他想起那时竹青问他们二人:
“那多情的人和无情的人,哪个更遭人怨恨?”
他怕季无道从此走上歧路,在梦中追上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大喊着要他做个有情之人。
可梦醒之后,他却后悔了。
倘若他知道季无道无路可选,只能走上那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他一定要好友无情无义,从此只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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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观说到做到,当真替我将纸鸢放了起来。
他只在院中跑了几步,那纸鸢就高高地飞了起来,等风大到能托着纸鸢不让它掉下来后,他就将线给了我。
梅黄在一面笑一面夸赞少庄主放纸鸢的水准。
我扯着线,微笑着同徐观道了谢。
徐观说:“燕子很好看。”
我说:“我也看得到。”
徐观愣了愣,说:“你也能看到么?”
我阖着眼,笑着说:“梅黄同我说过它的模样,我即便看不见,也能想出它有多好看。”
“卫兄从小便在药王谷学医么?”徐观问我。
“是我六七岁时,我师父将我捡到山上的。”我说,“他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脸,故而收了我这个瞎子做关门弟子。”
在谷中那十年,我还真只是替他关门的弟子。
原来往日里啼笑皆非或是惹人恼怒之事,在岁月浸泡下都会变得酸涩不堪。
徐观不再问下去。
我忽的想到我师父教过我的猜拳方法,便又高兴起来,对徐观说:“少庄主,我们来猜拳。”
徐观大约已经习惯了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真将袖子捋了起来,说:“来。”
我出石头,他出了布。
我思来想去片刻,将面上蒙着的黑布取了下来,睁开眼睛定定盯着徐观的方向。
他本要再伸手同我划拳的,因我这个举动僵了须臾,忍不住问我:“卫兄,你……”
我依据风声判断出他是用左手同我猜的拳,就伸手按在了他左手的手背上。
我说:“我仔细一想,我又看不见少庄主出的是甚么,倘若少庄主骗我,我不是也不能知晓?”
徐观想收回手,却被我握住了手腕。
他说:“我不是那般无耻之人。”
我说:“我不信。除非少庄主发誓。”
徐少庄主熬不过我,只好说:“那我发誓,猜拳时若是欺骗卫兄半分,我就遭天打五雷轰。”
大概是怕我再说甚么胡搅蛮缠的话,他又说:“叫梅黄来看着罢,他总不会骗你的。”
可见他确实多年不曾出门,竟然发出这种老土的毒誓。
我弯起眼睛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君子一言,可不能不作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