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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一百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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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这疟疾只在大江以北的一小处严重,不然等我配出解药,中原恐怕已不剩什么人了。
来求医的人日益多了起来。
有些人进屋便跪地求我,即便我在门口挂了“诸位莫跪”的牌子,他们还是喜欢扑通一声五体投地,一面哭一面把半生攒下的银两都推到我面前。
有人甚至不是为治这疟疾而来的。
我叹了声,心道幸好这疟疾是因毒而起,传染性不强,不然这些原本没病的人挤过来,也得染上这致命的重疾。
吕姑娘费了好大劲才从挤成一堆的村民中钻出来。她喘了会气,同我道:“我见村口有马车来……不像是普通百姓,恐怕是京城来的人。”
我刚替一人摸好脉,听她此话,心中微微一怔。
她又说:“卫公子,你且避一避,莫与他们对上,我先去拦住他们。”
我心道这疟疾盛行时朝廷不闻不问,如今形势得以控制时才来寻我,究竟是何意思?
北月之人与中原在此时似乎并非同族,朝廷若是知道此事是北月做出来的,又怎会坐视不管?
思量不过片刻,外头忽的一阵喧闹声,我睁眼抬头看向身前的虚无,起身同吕姑娘说:“便不劳姑娘了,他们今日寻不到我,来时还会过来,不如早些解决为好。”
她似是还想劝我,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讲。
原本一片低哭声的屋中蓦然寂静下来,沉而稳的脚步声在这沉寂中响了起来。我听到那人尖细着嗓子对我道:“请问公子可是卫神医?”
来的原来是个宦官。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起我师父从前的教导。
药王谷……不医大富大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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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公寻到这原本人烟稀少的村落时,还在心里估摸着传言的真假。这些农人对外说得像是村里来了个神仙,可不过是一个瞎眼的医者,又能有多大本事呢?
朝廷自然是知道这疟疾之事的,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当今天子对百姓不闻不问,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能拿甚么主意。
他将拂尘往后一扬,等随行来的侍卫替他在病人中开出一条路后,才慢慢抬脚走进屋中。
这茅草屋简陋得很,却很干净。
刘公公本想问问那卫神医身在何处,进屋一瞧,便知先前所想都毫无必要。
眼上蒙着一层黑布的少年立在众人正中,身姿挺拔而样貌俊秀,乍一眼看去,竟似仙人入凡,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些超凡脱俗之意。
传言果真有些依据。
那少年微笑着拱手对他道:“在下正是卫竹青,请问您前来有何指教?”
“奴家是宫里头出来的,”刘公公也为这少年的好样貌动了几分心,也收了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道,“主子想请神医入宫……”
他话还未说完,角落的一个妇人便尖叫了起来,一面哭一面道:“好容易才有个先生愿意来替我们治这劳什子病,你们将先生带走了……我们这些人便要在这里等死了么?”
她怀中的孩子也哭泣起来,方才顾着权势不敢发声的农人们也愤愤骂起朝廷的狗官,救不了他们的命,还要将救他们的活神仙带走。
这是要断他们生路啊!
吕叶烟见着有人要来扯卫公子的衣袖,立即呲牙咧嘴地瞪了对方一眼,道:“此事卫公子心中自有定夺,你们莫要多此一举来逼迫他。”
她不喜欢那些仗势欺人的狗官,可对这些穷苦百姓也无多大好感。卫公子是医者仁心,胸怀天下,但她不一样,她讨厌那些用道义来胁迫卫公子治病的人,难道医者为人行医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那人被她一吓,把那些哭诉哀求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卫公子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他笑时温和而能抚慰人心,局面本是乱成一团糟,可他一开口,哭闹的众人又都安静了下来。
“疟疾一日不除,我便不能离开此处。”他说,“药还未配完,若是宫中的贵人肯等,我改日再去拜访。”
刘公公心想这神医倒是没架子,想当初那什么药王谷的席神医,八抬大轿千两黄金都请不动,脾气还臭得很,骂他们这些宫中出来的人话都不带重的。
好在如今这位还懂些礼数,没叫他在此处下不了台。
正这么想着,刘公公便见那姓卫的少年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在了他面前。
“不过在下师从药王谷,师父定下了几条规矩,还望大人体谅。”卫公子颔首摇了摇扇子,道,“在下医人不医狗,收钱看缘分。倘若我与那贵人无缘,便是黄金千两我也不会迈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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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有人传了封信给我。
不是百知晓。他给我的信都是用针扎出来,我用手一摸便知。可这封信却是用龙烟墨写的,我闻得见信纸上的芙蓉花香,却看不见上头写了甚么话。
恰好吕姑娘还未睡着,我便请了她将纸上的内容念给我听。
她略略地看了一遍信,不甚上心地同我道:“又是来求医的,说得这般不客气,也不知谁给他的脸面。”
等再看了一遍,将写信人的名字看清后,她沉默了好一阵,才小声对我说:“这是风水庄少庄主写的。”
我想了想,问她:“是徐观?”
吕姑娘说:“难怪他说得像是你一定会应下他的请求一般。”
我说:“我与徐少庄主从前并无交情,他写这一封信,定是有非同寻常的事。”
吕姑娘说:“他在信中只说自己身体抱恙,想请你去替他诊治……别的就没说甚么了。”
我略略琢磨了一会,道:“我后日就动身下江南。”
她坐直起来,压得床板吱吱作响。
犹豫了片刻后,吕姑娘才说:“那这里……”
我知道她说的是解药和朝廷的事,解释道:“药我已放在心悯手上,姑娘若是能留在此处一段时间,还请帮……”
她打断我,道:“行罢,我留下来便是。那小孩独自在此,定会被那些人吞了的。”
我觉出她又因我的话生了气,却不知她为何生气,思来想去也不得安慰的话,只好说:“姑娘早些休息罢。”
床板又被她的动作弄得咯吱作响,我以为她躺下了,正要离开之时,衣角却被她伸手抓住。
我听到她问我:“卫公子,你不能叫我的名字么?为何总是要叫我做姑娘?”
我说:“那……阿烟?”
吕姑娘松开了抓着我衣角的手。
我说:“好好歇息,等我去了江南,再折一枝梅花回来赠你。”
我努力想着哄姑娘的方法,好容易憋出这样一句话,她听了反倒更加生气,骂我道:“卫公子,你真是天下最不能让姑娘喜欢的男子!”
我:“……”
怎么我对她生分她不高兴,对她亲和些她也不乐意呢
等百知晓来见我,我再向他讨教一下此事。
她似乎想一个人待些时候,我便出了屋门,决心到外头随便走走。
夜深,凉风拂面。我坐在柴堆上,从袖中取出竹笛,轻轻吹起了当年季无道教我的笛曲。
我吹得仍不算好,可相比从前算是不错了。
吹到一半,我一时忘了下头的曲调,就将笛子放了下来,心里有些惘惘。
可这笛声却没停。
像是袅袅青烟散在半空,这笛声哀婉而悠长,又似初春燕雀檐下的啼鸣。
他吹得比我要好上许多。
我轻轻叹了声,对他说:“你不该再来这里。”
笛声停了。
“我不想你恨我。”少年人的声音褪了当初的稚气,在这样寂静的时候响起来,听着竟有些陌生了。
我说:“天下人的命比我……是要重的。况且此事还有更好的办法。”
季无道没有靠近我,他只远远地站着,同我说:“朝廷之人也找来了,不是么?倘若不这样做,又怎能在短短一月间引得他们注意?”
他说完,沉默了好一阵,才又道:“你不必内疚,这是我要做的事,与你无关。”
我站起身,说:“我如何能从此事脱身?”
“我本不该来找你……”季无道说,“可我想见你。”
他慢慢地朝我走来,脚步沉而重。
我闻见他身上甜腥的血味。
他身上的寒毒未解,走来时扬起的风也是冰冷的。
他拉起我的手,将一小块布料包着的东西放到我手里。
我分明知道他已做了不可原谅之事,却做不到对他恶言相对。
那布料中包的是一朵花。
季无道说:“这是北月落下的毒花,你要配药……它总归是能派上用场的。”
我说:“你受伤了?”
季无道说:“是小伤。”
于他而言,就是被人一剑捅在了心口,也只会说是小伤罢。
过了须臾,他问我:“你要下江南了么?”
我说:“去见徐观。”
季无道默了默,说:“我听百兄说过他。他虽身困风水庄,却不是池中物。你去见他,还是要多加小心。”
他呼吸时,血味便更加浓重。我疑心他受的伤很重,不分由说地伸手替他把了脉。
季无道甩开了我的手。
他退后了一步,重重地咳了两声,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飞身离开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