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神医卫竹青》东世

115、一百一十五

　　那戴着斗笠的青年又给了小二一锭银子，点了一壶茉莉香茶，默不作声地坐在了老位置上。
　　他穿得一身雪白而引人注目，却又遮掩面容不愿透露自己身份，着实是个坏人。

　　岑玉自然知道周围之人都在隐晦地看他，但他并未将那些无伤大雅的视线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垂着眼扫视过楼下行色匆匆的游人们。
　　看了会，他才抬眼看向坐在另一角落的玄衣人。
　　那人正撑着头，百无聊赖地往嘴里倒酒。

　　从前就是这样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如今也还是如此。

　　珠帘后的姑娘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
　　岑玉看到席青抬起头，淡淡地往那帘后看了眼。

　　既然席青早便叫了镖局中人在下头候着，也不能再说他是鲁莽之人了罢。岑玉摇头笑笑，想席青挂名做他师父这么久，唯一为他做的一件事，竟是为他杀人清场。
　　他要杀的，还恰巧就是席青。

　　他方才将空了的茶杯放下，抬眼时便见席青猛然起身将凳子挪了个位。一把银闪闪的匕首正刺在原先席青所在之处，硬是将木桌刺出了一条裂缝。
　　岑玉心中一惊，未料到除他之外，还有人也在暗中候着时机。
　　他再掀起眼帘往席青那头看，正对上那人双眼。

　　席青仍以面具掩着口鼻，岑玉又听不得他的传音，两人这匆匆对视之间，都未能明白对方眼中的含义。

　　是赵府担忧他不能解决席青，所以另外还派来了人么？
　　岑玉正坐在木凳上，原来坐在四旁的人都被那动静吓得往下头跑了，唯有他端坐如初，好似面前甚么都没发生。
　　他心下自然也是思绪万千，想那出手之人是何来处。

　　又是三根银箭飞来。
　　席青左手五指已夹上银针，右手持着长刀，将银箭又打回了来处。这下手之人还未使出全力，不过是在试探如今席青还有几重功力。
　　上次赵府中岑玉自是受了席青一刀，但席青也因岑玉的琴音受了些内伤。这过了一月多，就不知伤好得如何了。

　　岑玉本以为那赵府的小辈会等自己出手后再露面，不曾想那人在两三番试探后就从对楼的房间中飞身出来，以双掌与席青对打。

　　席青使的长刀叫他人难以近身，银针又使得出神入化，以掌法打斗的人恐怕难以占到甚么好处。
　　那人确实在席青身上讨不到好，半炷香后便一口毒血呕出，瘫倒在地无法动弹了。

　　那还真是来送死。
　　岑玉心道难不成是想消耗席青的心力，好叫他占到上风么？但他若是跟席青打，定会选对方气盛之时出手。
　　本就是背信弃义之举了，还要做这种卑鄙手段？

　　想来席青也知此人出手与他无干，打斗时也不曾防备他这头。岑玉轻叹一声，想这席先生与师弟一般，都是没甚心机的人，两人真到这种对立之时，真叫他觉得难做了。
　　说他伪君子也罢，此时还不能杀了席青，待他选个清静的好地再说罢。

　　这般念头才在心中晃过，岑玉回神时，那抚琴的姑娘竟是将珠帘拨开了。她露着一张清丽的俏脸，秀眉微蹙，怀中仍抱着琴，似是为这骚动打断了她的弹奏而生了怨气。

　　寻常琴女……在这等打杀时候不应当回避么？

　　岑玉虽能读人唇语，却没法猜出背对着他的人在说些甚么，所以他见那琴女背着他同席青说话时，也不知对方讲的是何话。
　　但席青听了她的话，双眼蓦然瞪大了许多，赫然一副惊悚神色。竟是连拿刀的手都微微地抖了起来。

　　席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会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话而害怕么？
　　岑玉想不出缘由，现在又实在不是好上前问话的时候，他垂眸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在面前的空座上又坐下来一人时，他忽的想到了这世上唯一能叫席青露出这般神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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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方才的琴声弹得断断续续，难入人耳。
　　原来是因弹琴的本就不是抚琴之人。

　　席青虽知自己不必为一个女子心惊胆战这些年，但在看清这姑娘面容时，他竟还是全身一震，十年被反反复复揭开，不曾愈合的伤痕又开始作痛起来。
　　他脸上那早已结疤的刀痕……
　　都拜那个女子所赐。

　　这琴女的模样有七分似朱如雪，双眼却不如她灵动。
　　朱如雪又如从前一般，自己不愿出手，便请了天下人来折磨他，要他生不如死，要他万劫不复。

　　他拿刀的手不该抖，可他全身都在发颤。

　　“席先生，你当年害死你师父，”那抱琴的姑娘还皱着眉，唇角却带着笑，道，“如今也要害死你徒弟么？”

　　席青到这种时候，反倒同这姑娘一起笑了起来，道：“我不杀女人，但你若是再说一句，我也不是不能破例。”

　　姑娘说：“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却要取我性命，是不是太过小心眼？”
　　她看席青果真要拔刀砍她脑袋，便又凉凉一笑，道：“要害你的又并非是我，你杀了我又有何用？”

　　朱如雪在那高台上垂眸时用看猪狗的眼神看他时，说的也是这话。
　　他被所谓侠士按在诸人面前，年轻俊朗的脸上被刀刃刺下了忆不清的血痕。

　　不取他性命，只叫他背负弑师的罪名，让天下人踩在他身上，耻笑他，咒骂他，瞧不起他……她心知这般做法对他而言比死更绝望，毁一个人何须杀死他，只要叫他日复一日地痛苦便足够了。
　　十年辗转，他当真就活在这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席青咬着牙，不知不觉中又将当年问过的话再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辜负他一颗真心，还让他落到如此地步？

　　“你也想得明白，”姑娘看着他，甜甜笑道，“假使姑娘有了金枝玉叶，那你给的残花败枝又如何入得了眼呢？她这样待你，过了这十年，你心里难道不是还念着她？哎呀，这……”

　　剩下的话她不必说了，她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席青当真手起刀落，将她那长着秀丽脸庞的头颅斩断在咯地上。
　　喷溅的鲜血将他双眸都染成了如火般的红。
　　倘若有人能好好按住他要他冷静下来，便知他此时不是在恨，只是想要流泪罢了。

　　外头是炎炎烈日，而他只在明月当空时才能真的流下眼泪。手中握住刀柄时，他心中一阵空落落的，好似人活在此世，已经甚么都不剩了。

　　霎那间已有求死之意，但身后人长剑刺来时，他仍是出刀挡住了那一击。
　　这茶楼中想杀的人有许多，但他只愿让岑玉来取他性命。

　　刀剑相击声中，他竟不合时宜地想起醉酒痛哭之时，小心翼翼跑过来抱住他的孩子，还有那碗难喝得叫人流泪的醒酒汤。
　　再砍下一个人头，摇摇晃晃地站住时，抬眼见岑玉面前已是摆上了木琴，斗笠下唯一露出的薄唇紧抿着，似是他这出手并非自愿，而是受人胁迫。

　　岑玉虽听不到席青的声音，但却可传音给席青。
　　他道：“赵如虞已来，我不愿在此处杀你……你在我拨第一声弦时，便翻下楼离开罢。”
　　或许是觉出席青隐隐有了疯魔的征兆，他又低声补道：“这并非十年前你孤掌难鸣之时，外头既然有镖局弟子，你下去自有人会接应你。”

　　更何况……
　　你受人一声师父，就这般死了，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他这挂名的徒弟自然不会心痛，但……师弟呢？

　　风起云动，第一弦。
　　桌上杯裂，酒盏翻落在地，桂花酒的甜香混着血气扑面而来。
　　一弦肝肠断。

　　席青却是出刀以内力相抗，并未如岑玉所说翻身下楼。

　　岑玉虽已晓得席青是如何的一个人，却也没想到他真的不走，要在此处与自己决出胜负。
　　生死之间，便是这样容易抉择的么？
　　他也没有时间想更多心事，席青的刀、银针和毒都是一绝，若是他琴曲一停，死得便会是他。

　　故而他琴声愈发急促，就是先前盘算着下阴手的刺客都被这琴声所震，呼吸之间便经脉寸断。
　　第二弦。
　　二弦五感绝。

　　岑玉扫罢这一弦，偏过头避开迎面的银针，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席青一眼。
　　江湖人从前耻笑席青面容为鬼见愁……
　　但其实也没那么恐怖，不过是纵横的刀痕多了些，看着有些吓人罢了。

　　他再扫最后一弦，就是席青内力再深厚，也必然会受无法治愈的重伤。
　　席青独门绝技并非刀法，而是润物无声，想来这交手的短短几瞬中，他也已中了席青的独门奇毒。席青若想下毒，他是定然无法防备的……故而他本意不想与席青这样面对面近距离地交手。

　　铁骑突出刀枪鸣。
　　他弦中的杀意有形，席青出手的杀意无形。
　　这样两败俱伤，得利的不就只有赵府了么？岑玉抚琴之际，忽的想到。

　　他要杀席青，却不想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经脉中真气流动已有阻碍，再拖延半个时辰，他定会死在席青手下。

　　事到如今，他竟是盼着师弟来了。
　　把这席青快些带走，等改日天好时再接着打罢。

　　岑玉本就是想想，手下方要扫出最后一弦时，从楼下忽的飞身上来两人，逼得他生生将琴声停了下来。

　　是两个少年。
　　一个蒙面黑衣，一个身着青衣。
　　都是他所熟识的人。

　　青衣的少年揉了揉脖子后，才随黑衣一同以轻功点地，抓住了还要再出手的席青。
　　他们出手的力度看起来并不大，却叫席青真的停了下来，还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架着，三人一起从茶楼上又跳了下去。

　　岑玉看着他们离开后，又垂眼看了看手下的琴，说不清自己此刻是甚么心绪。
　　他呼出一口血气，抬袖之间，竟发现袖中多了一包药粉。

　　那如今的问题……

　　便是该如何解决赵如虞这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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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父还是活着过个好年罢！
这黑衣少年会是哪个来救驾的小可爱呢(:3_ヽ)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