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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一百零八 ...

  •   夜过三更,吕叶烟琢磨着陆九已经在屋中躺下后,才蹑手蹑脚地从自己床上爬起来,溜去姜月的房间。
      姜月屋中的灯还未灭,屋中的烛火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屋外的地上,分明是昏黄的暖光,在这沉沉夜中却又了几分落寞的意味。

      吕叶烟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轻地喊了声“姜姐姐”。

      “我便知道你这丫头又会来寻我。”姜月见她来,面上也没有流露甚么讶异的神情。她抬头看了眼吕小姑娘,将手中本来持着的毛笔放了下来,轻声叹气,道:“你若是为那药王谷少年来,那就不必再开口了,他不能留在红……”
      姜月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吕叶烟打断了。
      小姑娘抿了抿嘴,作出不太高兴的模样,说:“席老……席先生同你说的那些,我也都听懂了,既然他们师徒二人一定要走,我也不会吵着让您把卫公子留下来。”

      姜月倒是没想到她这般懂事,微微一笑,问她:“那你是想与我说什么呢?”

      “姜姐姐,馆中的事,以后也告诉我,叫我一起来处理罢。”吕叶烟说,“我,还有九叔,还有馆中的姐妹们……都会帮您的。”

      姜月笑着说:“你确实是懂事了。”

      小姑娘收了方才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也咧嘴笑了笑,说:“那姐姐告诉我,现在姐姐烦心的是甚么?”

      “仍是徐府的事。”这并非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姜月也不打算瞒着她,“少庄主徐观如今不过十五六岁,且常年在庄中养病,想来对江湖之事不太了解。风水庄对外的事,都是冯茵办的……我先前同徐衍说这般做本就是给风水庄埋下祸患,他却不听,这下他一死,风水庄庄主恐怕就是冯茵来坐了。”
      吕叶烟道:“那徐观如今不是处境艰难?”
      姜月叹气道:“是。他虽是徐衍儿子,却没法接手风水庄所有势力。徐衍之死跟冯茵脱不了干系,再让徐观留在风水庄,怕是羊入虎口……”

      “那我们能做甚么?”吕叶烟咬咬唇,问,“总不能见死不救罢?”

      姜月抬起眼睑看向忿忿不平的小姑娘,道:“这并非是见死不救。”
      吕叶烟方才想张嘴说话,忽的发觉姜月平日凌厉的眉眼中,藏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哀愁。
      这种隐秘的悲哀像月夜下的湖水一般向她扑来,让她喉咙发涩,无法呼吸。

      “丫头,你要知道,”姜月低声地说,“好人不一定能沉冤得雪,即便我们知道孰恶孰善,也不能保全善者,而叫恶人死绝……”

      吕叶烟不明白:“姐姐,我们江湖人,不就是要惩恶扬善,快意恩仇?”

      姜月微微一笑,道:“其实快意恩仇,往往是不能的。”

      吕小姑娘说:“为什么?这不是江湖么?”

      姜月说:“正是因为如此,才有的江湖。”

      等吕叶烟阖了门,神色郁郁地离开后,姜月才拉开柜子,在其中找出一封折好的书信,将它与它夹着的干花一同放在了桌面上。
      这是一封落款写着徐衍的信。青年的字文雅而有风骨,看着字便能想到其人君子翩翩的模样。

      姜月抚着信纸,一列一列地读。

      [阿月:你对于自己实在不如对我与席青上心,平日里也要好好歇息,别将甚么事都憋在心底。徐衍虽常常被你说是泛情之人,对你却是真心实意,寻常的苦恼都传书与我,徐衍能帮你解决的,自然都会出手帮你。叶婉也走了十年,我自她离世后便一直想寻死,因我总以为是自己害她早逝……可我的性命,并非是我一人的性命,它关乎风水庄、你、席青、还有阿观。今夜总觉得睡不安稳,便起来给你写这封信。不久后还会相见,便也不多写了。
      望珍重,莫要再独自流泪了。
      赠汝江南花一枝,美人如花更胜花。
      徐衍。]

      她灭了灯,阖上眼,对自己道:“姜月,好好珍重,好好珍重罢。”

      十年到此,足够了。

      姜月的灯灭了,吕叶烟的灯却还亮着。
      她还清醒地趴在床铺上,睁着眼睛盯着晃动的烛火。她褪了外衣,少女尚未发育好的瘦弱身躯裸-露在寒夜中,若是有人在此看见她,一定会倒吸一口冷气——

      因她的背上一大片乌黑的淤血,还有条条鞭痕。

      可是她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在面对姜月时,她也没将这种痛楚表露出半分。

      天色未明时,吕叶烟终于受不住困意,摇摇晃晃要睡过去时,忽然听见外头少年压着嗓子叫她的声音。

      少年在屋外,似乎也想到她还醒着,就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吕姑娘,我就要走了。”
      吕叶烟闭上眼,没有出声。
      少年又低声说:“我后来才知你身上伤势颇重,这全是因我……我昨夜配了些药膏,你记得每日都抹。吕姑娘,你醒着么?”
      吕叶烟把脸压在枕头里,仍是不出声。

      她脸上一片湿润,总有种此日一别,往后就不能再像今日一般相见的念头。

      故而不能开口,她不想开口道别。

      “姑娘情意深重,我无以为报。”少年最后叹了声,道,“今后也许还是会再见的,我若是能为姑娘也做些甚么便好了。”

      她心道我哪里需要你为我做甚么,姜姐姐又何曾想要徐庄主和席老贼替自己做甚么。
      可她直到少年离开都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流泪,在心中对少年道一声珍重。

      ---

      听姜前辈说完关于徐前辈的事,次日我师父与我就要动身离开了。
      我师父与我下山本来就只是为了赴宴,甚么物件都没带,这离开红香馆的时候也没啥好收拾的,只在陆前辈的要求下带走了一包裹的吃食。

      天色还未亮我们二人便骑马离开了红香馆。

      下了山之后,我们可真就是一穷二白了,连马都是陆前辈托人找来的……我不会骑马,骑了几次都险些被马颠下来,我师父莫得办法,只得让我跟他共骑一匹。

      我们二人都原本都戴着斗笠,但我师父嫌我的斗笠硌到他胸口,就把他平日戴的面具借给了我遮掩面容。

      因他要拉马缰,我们二人一路上都贴得极近,就好像我师父是把我环在怀里一般。他怀中仍是那种清苦的药香,我轻轻地吸了口气,想过了这次的事,他大约还是会变回那个受天下人敬畏的第一神医罢。

      我问他:“师父,你平日都戴着这面具,现在把它给我了,您不会有事么?”
      我师父说:“不过身外之物,少了它为师又不会死,你好好戴着就是。”
      我说:“嚯。”

      我原以为这面具与我师父是一体的。

      走着走着,我师父忽然问我:“你要碰为师的脸么?”
      我说:“我又没甚么断袖的癖好……”

      啊不对,我好像是有点断袖的。

      但我对我师父又没非分之想,做甚么要碰他的脸?

      我师父松开一边缰绳,往我脑袋上轻轻拍了下,说:“你脑阔子里装的都是些啥子玩意!”

      我冷静道:“您长得丑也没事,我早便知道了,不必现在告诉我。”

      我师父:“……”
      我师父:“呸。”
      我师父作势要把我踹下马。

      我们二人又走了几个时辰,在天黑前在一处荒僻之地的破庙落了脚。江湖中最不缺的似乎就是破庙,我在心中暗暗想到。
      在马上时我到底没碰我师父的脸,总觉得他有什么阴谋似的。
      我师父烤了火,我在角落抱了些茅草来,我们便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吃起了包裹里的馍馍和肉干。
      入夜后外头确实是冷,但庙内烤了火,暖烘烘的,倒是还算舒适。我躺着躺着,隐隐就有了困意。

      但我担忧随时有人追来,就强打起精神,没让自己睡过去。

      我师父见我困得不行,便道:“你睡便是,为师看着就行。”
      我说:“您半夜把我叫醒,换我来守夜。”
      我师父说:“为师半月不睡都无事,你好好睡便是。”

      他脱了外衫披在我身上,倒是比往常对我要温柔一些。我闻着衣物上的药香,实在没能撑住,就倒下去沉沉地睡了过去。

      兴许是我心中还在为赵府的事忧虑,这一觉虽然沉,却没让我睡到第二日正午才醒。我醒来时正是夜深,我师父坐在我身旁打坐,呼吸很是平稳,兴许也是在浅眠。

      我坐起来,小声对他说:“我醒了,您也好好睡会罢。”

      他没有作声。

      我心道他说自己半月不睡都无事,但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定然也是会同常人一样有困意的罢。现在他睡着了,我也不必吵他起来,接下去把夜守完就是了。

      坐着坐着,想到他今日那句话,我心念一动,真的就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脸。

      我师父的脸上确实没花。

      但我这轻轻一碰,却觉得手下触感哪里不对,忍不住重新抬手去抚我师父的脸颊。

      他脸上确实没花。
      只有数十道交错横斜的疤痕。

      我心中一震,触电般飞快地将手收了回来,听我师父仍是呼吸平稳,才顿舒一大口气,生怕他发现我方才的冒犯之举。
      他脸上这些疤痕……
      是何时有的?

      难怪我师父见人时常常戴着这银质面具……我内疚得很,当初在心里不止一次以为他丑,却没想过还有这层缘由。他听我那么说,会不会难过?
      按他的性子应当不会把我说的玩笑话放在心上,只是我还是后悔,不该妄加评论他的容貌。

      我隐隐记起当初与无道弟弟和晓知白聊天时,晓知白说过我师父曾经也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郎,我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才知他说这句话时抱着的是怎样一种心情。

      细细一想岑师兄也说过,我师父肯收我为徒,有一原因便是因为我眼盲不能视人。我师父定然也是在意他人看自己的眼光的,不然他为何要将当年药王谷的下人都全数遣出谷外?
      我阖着眼,困意已经尽数消散,无法再入眠了。

      天快亮时,隔着两重山的村庄里传来了鸡鸣声。我仰面倒了下去,估摸着离日出还有些时候,想在好好睡一会。我师父因我倒下的动静醒了过来,他伸手在我发上一揉,将衣襟理了理,就走出了破庙。
      过了半晌,他带着两根玉米棒子走了回来。

      可能是我接过玉米棒子时表现得太过犹豫,我师父不得不解释道:“付过银两了。为师是那种在人家田里拔玉米不给钱的人?”
      我说:“不是。”

      我爬起来扫开昨夜烤火剩的残灰,重新找来一小堆柴火,打算重新把火打起来时,我师父忽的按住我的手,传声道:“有人来了。”
      我全身一僵,准备同我师父一起跑路。
      如今不好与赵府的人直接对上,哪怕是打得过,也得顾虑他们背后那更大的势力。

      过了须臾,我师父又拍了拍我的手背,道:“不是来寻我们的人,别这般紧张。”
      我还未问出口这来者是何人,就听得外头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马的嘶鸣声。
      听脚步声,来的是两个人。

      “席先生,真是巧得很。”先跨进门的那人微微一怔后,很快便笑着同我师父打了招呼,说话的尾音很是轻佻,“没想到在除药王谷以外的地方也能见到您。”

      我师父说:“整日留在谷中也没甚意思,还是该出来走走。”
      那人又笑,说:“席先生讲的是。这被人追杀在外,确实比在药王谷行医要有意思得多……”
      我师父说:“武隋安,你如今的处境又比我好到哪里?”

      原来这进来的人是武隋安,我心中惊奇,想到些从前听到的传闻,看这武盟主儿子的眼光也有些变化。

      武隋安自然也察觉到了我看他的视线,他不觉得有甚么别扭,反倒轻佻地出言对我师父道:“原来你的小美人徒弟也在此处。”

      “□□教主花无名也算是江湖美人前十,既然有如此美色跟在身旁,就不要在嘴上占我这小傻子徒弟的便宜了罢。”我师父淡淡说道。

      跟在武隋安身后的那人听到我师父这话,才冷冷开口道:“席先生何必将话头扯到我身上。”
      我才知道这后头的人正是传闻中喜怒无情的□□教主花无名。听他声音年轻的很,似乎也还是小少年。
      在这里遇到武林盟主儿子和□□少教主,确实是件巧事。我看他们关系匪浅,想来当初晓知白说的那些江湖传闻多半是真的了。

      “你真与武林盟决裂了?”待那二人也在茅草上落座后,我师父才正色起来问武隋安。

      武隋安说:“席先生,你说话的模样真像我爹。”

      我师父:“呸。谁像那个武秃头。”

      武隋安也收了语气中的轻佻意味,说:“我来辅佐□□教主,当然会与武林盟决裂。”
      我师父说:“为了什么?”
      武隋安顿了顿,嗯了一声,说:“不为什么。”

      “你就这样想与武秃头势不两立?”我师父问他。

      武隋安又是一顿,说:“他是我爹,与他势不两立当然也不是我愿……可是他要坐那个位置,我又不愿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一道,还不如来□□过得肆意些。”
      他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说:“我说我做这些离经叛道之事不为甚么,那席先生我问你,你掩你面容十年,为何今日便不再遮掩了?”

      我师父摘了斗笠,面具又在我这头,现在正是以真面目示人。
      他对自己满是疤痕的脸接受倒比我想的要坦然,听武隋安这般问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很是平淡地说:“因为不需要了。”

      我把火重新烤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棒子架在上头。花无名不知何时坐在了我身旁,他身上自带一阵奇香,想来是□□人士的标配罢。
      他坐了一会,忽的问我:“你是席青的徒弟?”
      我说:“是,在下卫竹青。”

      “那你身上所中之毒,他怎的没给你解?”花无名问。

      他并未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我师父当然也听到了他这句话。

      我师父声音一沉,问他:“可否请问花教主,我徒弟身上中的是甚么毒?”

      “席先生固然是天下第一神医,但用毒之事,恐怕先生不如我□□精通罢。”花无名沉吟片刻,道,“你徒弟身上这香气,既非碰了女子沾上的脂粉香,也不是常年择药留下的药香,而是中了‘美人怜’之人身上才会有的奇香。”

      “但‘美人怜’所需的药材中一种……”我师父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瑶池阁确是被一把火烧光了。”花无名说,“但花种仍还留着,有人把它重新种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我师父说:“这得连续下个个把月的毒才能奏效哇。”

      花无名说:“你徒弟难道没有连续个把月接触什么山外的人或物?”

      他这样一说,我师父骤然沉默下来。
      我想到了,我师父当然也想到了。在他不管事的那段时日,能给我下毒的就只有朱重怜一人了。

      我师父似乎哽住了,好半天才继续道:“他在山上时,我却没瞧出甚么。”
      “瞧不出也是自然,”花无名说,“温香软玉,岂不是杀人于无形?这还得最后下一味引子,才能真正将药效引出来。”

      花无名对毒的了解确实比我师父深得多,他替我略略看了看,便知我中毒的程度。他问我:“你在半月前,是不是吃了别人给的甚么东西?”

      武隋安在一旁呵的呼了声气,笑道:“还是女人给的东西。”

      我细细想了想,竟真的想到了一件事。
      吕姑娘在宴席的晚上曾经递给我一包糕点……

      自然不会是她害我。这糕点从红香馆而来,而在赵府弹过琵琶的柳绿姑娘也是红香馆中人,那……她答应赵如虞的事,就是这个么?

      我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声,想她们二人都同我说过“并不想害药王谷”……想不想,与做不做,有时实在是不一样的。
      我师父在我身旁,帮我略略把了把脉后,抬手点了我身上几处穴位。他对武,花二人道:“我为我徒弟扎针,二位尚且回避一下罢。”

      他们二人便真的坐到了角落的地方。

      我想到我师父的九针,连忙按住他的手,道:“玉米都快糊了,就等等再扎针罢。”
      “都中毒了还管个甚么玉米棒棒。”我师父弹我脑门。
      我说:“这不行,我饿。”

      他听我这么说,还是没给我扎针,让我先坐到一旁去啃烤好的玉米棒了。我啃了会,听到武隋安在那头跟花无名低声讲甚么梳头发的事,总觉得有些迷幻。
      托这二人福,我虽知道自己中了毒,却没有甚么难过的情绪,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我师父也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问武隋安:“你难不成真是因为你爹是个秃头,才叛离正派去□□的?”
      武隋安:“我看您以后也得是个秃头。”
      我师父:“你这小伙子话说的真不讨人喜欢。”

      我看武隋安与花无名说话时语气比对寻常朋友还要亲密些,心道这哪是不为了什么,他要是与□□教主没什么关系,何必为了对方扑汤蹈火到如此地步。
      想到这点,我觉得自己好像窥破天机。

      江湖果真脱不了爱恨情仇。

      我师父替我扎了一遍针,我们便又重新出发了。
      今日天气倒是很好,日光下照,晒得草木间都是暖洋洋的气氛。我师父也没扬鞭,只让座下的马慢慢地往前行着,走到一半,我师父兴致大发来教我骑马。
      有他在后头守着,我也不担心会摔下马,几番练习下来,多少掌握了些诀窍。

      “好歹还有些聪明,”我师父欣慰道,“往后打不过人,还能骑马跑路。”

      我:……
      您真的已经放弃教我武功,改教我逃跑的方法了么?

      我说:“我觉得我练武也还行的。”

      我师父:“那不如从大汉腿毛针练起罢。”

      我:“……”
      我:“我不。”

  •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过的更新。
    青青和师父父私奔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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