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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一百零一 ...

  •   “你让他救你,你自己又不爱惜自己的命。真不知我是倒了哪辈子的血霉?才和你结为好友。”姜月与徐衍同坐轿中,她抬眼看向面前还在笑眯眯抚着美须的青年,话中满是无奈之意。同样的话她也说了无数次,徐衍每次都是这副神情,仿佛这些事都说的是另一人,而与他毫无干系。

      “人各有命。”徐衍淡淡笑道。他话是对着姜月说的,但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答的总是这句话,姜月想自己也真是造孽,明知徐衍向来以为自己的命比草芥还不如,她还要天天忧心这人一言不合就驾鹤西去。

      一轮苍苍白日挂在高而阔的天上,以无情的灼热煎熬着众生。
      四个轿夫扛着黑木轿子,平稳地走在这细细的窄街巷中。

      徐衍这般看了会天,才认真的转回头,看向姜月,道:“席青替我疗毒时,无时无刻不在咒我快死,你说这傻小子,白长了这么多年,嘴还是这么臭。”

      姜月将两撇淡淡的浓眉一皱,叹气道:“可惜我骂人功夫不及他,不然定是要将你骂个狗血喷头才能罢休。”

      “你别学他。”徐衍笑道,“一个席青已经叫我头疼了。再者说,他骂人功夫又能好到哪去,还不是和他师父还有那百家老头学的,一股子糙味。”

      姜月说:“你倒还有心思管他。你庄中如今这般形势,怕是有许多人已在暗中窥视,想着趁人之危,将风水庄取而代之。”

      徐衍还是笑,他笑得太过厉害,以至于咳嗽了几声后,才找回气来回姜月的话:“他们想坐这个位置,就让他们去坐罢。我即便是死了,还有阿观在庄中,百年老庄,总不会毁于这一旦的。”

      姜月心道你就没同你儿子见过几次面,怎的就这般相信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撑起渐渐衰落的风水庄?她转念一想,自己并未有过子女,也许身为父母,便都会将自己的孩子想的这般好罢。

      她对徐衍的儿子实在没甚么印象,因风水庄坐落在淮江往南的一处荒僻的深山中,来往实在不易,就是她与徐衍关系非同寻常,也没甚么空暇时候去拜访他手下的风水庄。

      上一次见徐观,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徐夫人还在人世,抱着还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徐观跟在徐衍身后,秀美的脸上带着温温婉婉的笑,静静地看着她。
      晃眼已过十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月轻叹一声,心想若是徐夫人还在,徐衍也不会成如今这副模样罢。他以风流闻名,可又确实是个痴情之人,他每过江南都会折一朵梅,待回到庄中后山时再放到徐夫人的坟前。

      轿子在武林盟大堂前的石板路上停了下来。迎上来几个仆役将徐衍与姜月扶下来后,一位穿着深色长衫,腰带玉佩,手带银镯的中年人从大门中迈出来,恭恭敬敬地朝他们二人一鞠,客套了几句后,才正色起来道:“盟主方才从外头回来,便会来正堂见二位。”

      进了大门后并非直接就是大堂,入眼的青石铺砌成的平道,两旁摆着各式兵器,但竟是没看到甚么练武的弟子,只留一面印着武林盟的金字黑旗在日头下耷耷地晒着,看着不知为何有些萧条。

      “前些日子和□□中人有些冲突,派了好些弟子出去,故而此处看着没甚么人。”大约是看出了他们在想什么,领路的那人回头解释了句,“盟主也是为此事奔波了许久,今日正午才回来落脚。”

      徐衍说:“也是。你们与□□的事,还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说清的。”

      等了约莫有半刻钟,武盟主才出来见了他们二人。武三本就是个秃头,这劳累半月,头发更是看起来少了,连额上的皱纹瞧着都深了几分,憔悴得很。

      他落座,向姜月与徐衍二人微微颔了颔首,道:“你们要来说的事,我已了解了大半。”

      “武盟主忙中还能抽心出来管我庄中之事,实在是辛苦。”徐衍道,“我也听闻武盟主早便派了人出去探察此事,如今前来,正是想问问盟主……可有得知甚么消息。”

      武三颤了颤唇,脸上有些许犹豫之意。半天才道了句:“这事牵连的人甚多,也说不清幕后之人是谁……徐庄主擅长命理,可否算一算干涉此事的人中,是不是有大富大贵之人。”

      看武盟主神色,再听他这番话,徐衍就是不算,也知武盟主查到了甚么了。寻常大富大贵人家,武盟主没必要露出这般神情,唯有在京城的那几位动了手,才会叫他不好直接将话说出口。
      徐衍心下已是明了,世人得钱财的方法千千万万种,有一种最为轻松也不费劲:出身便在高位,开口便能从别人手上拿钱。抢、偷、趁人之危落井下石,有时换得的钱财比劳苦半生所得还多……若是所欲有甚于道者,人对这些事,又是何乐而不为呢。
      难怪钱庄此事周旋各个门派都不得解决,果真是有江湖外人出手。

      朝廷有事时没人出来管,这等混账事却是各个都想凑个热闹。

      徐衍微微一笑,说:“话到此处便够了,多谢盟主。”

      武盟主看他一眼,沉沉地叹了声,道:“武林盟势力似是也被人有意削了大半,此非□□所为,想是有人算准时机,要趁这风起之时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了。”过了须臾,他端杯将冷茶一饮而尽,像是胸中藏着有无尽的叹息却又无法全数叹出苦闷和无奈:“我知你身中奇毒,处境一言难尽,可我这头也实在无法相助甚么……我身在此位,却不是甚么事都能做,就是我信奉道义,又怎能叫手下人都与我一般?”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道:“我说这些,已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言了。”

      徐衍说:“我不期望您出手救我风水庄,说到底,此事并不是江湖中事,钱庄要被朝廷吞并,我等又做得了何事。”

      武盟主叹了声,没有再说甚么。

      “但我来此,还为一事,望您一定应下。”徐衍站起身,朝盟主拱手道,“药王谷如今被仇家找上,而谷中只有席青与他弟子二人……若是他们二人葬身于谷中,恐怕此后江湖中都不会有神医之名了。我不求您出手救他们二人,只求有您在这盟主之位,就不会再发生像十年前那般的事。”

      武盟主抬眼看向他,怆然叹道:“我知。”

      *

      我师父最后还是下山去给赵留疗毒了。
      他吩咐我守在谷中,凡是不明身份上谷的人,来一个杀一个,甭怕得罪谁。

      我守了几日,成天都在默医书练剑法,连只说话的鸟都没有,这就是真的有些无聊了。

      等到第七天,我才等到从山下上来的人。
      上来的既不是我师父,也不是重怜姑娘和徐前辈手下的那几个侍卫。

      按理来讲这就属于我师父说的不明身份的人,但我想想不好随意杀生,还是将搁在来者脖子上的长剑放了下来。

      他轻笑一声,也将贴在我喉间的铁匕首放了下来,说:“你便是卫竹青罢,我听我娘说过你。”

      我说:“公子是何人?”
      他说:“你觉得我是何人?”

      他说话语气轻浮,笑起来更是轻浮,衣上一阵富贵人家熏香及女子脂粉的甜香味,怎么看都不像甚么正经人。我心想晓知白真该来看看,甚么叫真的风流多情。
      我在心中回想了几番,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此人后,才镇静下来,问他:“公子进我药王谷,又不似来求医……是想来惹事么?”

      他又笑起来,好像我说的话有多好笑似的。
      他笑完后,才道:“我啊,听闻谷中住着美人,专程来此一赏芳容。”
      我说:“美人没有,杀人不眨眼的药王谷弟子有一个。”

      “你可叫我如虞。”这轻浮之人从衣裳中拿出一把折扇,轻轻地扇了扇,又笑道,“我看这山中空得很,难不成只有你一人住这么?”

      我想他实在莫名其妙,怎的就开始互报姓名了?我又不知他来历,方才与他比试的那一剑,他出手比我快上百倍,倘若他手再往前半分,我怕是当场就要见阎王。

      我说:“我师父不让外人在这几日上山,公子若是有事,还是待我师父回来后再说罢。”
      这位名为如虞的公子摇着扇,又轻笑两声,道:“我只想来与你交个好友,又不伤你性命,也不在这谷中做甚么恶事,你不必太过忌惮。”
      我说:“我不曾出过谷中,你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的?”

      “你师父替我爹医病时,我娘随着上来过……”如虞公子笑道,“她说见过你替你师父熬药端茶,常常夸你长得冰雪可爱,还想把我送上山换你去做她孩子。”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有些求医的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将女眷也带上来,只要她们不出声说话,我师父便没有甚么意见。

      我说:“公子想与我结友,是我等荣幸。但如今谷中不留外人。还是请公子早些离开罢。”
      他却像故意略过我的话似的,道:“你长得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好看,当真是‘佳人藏幽谷’啊。”
      我说:“公子怕是把此处与山外的烟花之地弄混了,这番话该对着姑娘讲,她们听着会高兴,而我听了只会心生膈应。”

      我本想在外人前少说些话维持高冷形象,奈何此人是个聋子听不进东西,叫我一时忍不住,就说了这一大堆话。
      他竟然还吟诗,这诗运用的水准还没我师父高,我被夸得只觉尴尬。我长得好看我心里清楚,又何必从他人口中听来。

      “那我不说了就是。”他一笑,也没把我话中隐含的逐客之意当真,又道,“我上来除了想见你一面外,还想见见席神医关门弟子的剑法。不知卫美人能否赏我颜面,再持剑与我比试一番?”
      我说:“不通武学,学的样样疏松,还是不比了。”
      他比我武功高出太多,想听刚刚出手刺我喉管,便已知道我武功深浅,怎的还要专门与我比试?难不成是想刻意羞辱我么?

      那公子说:“你与我这一番后,我就即刻下山。”
      我说:“大丈夫一言九鼎。”

      说罢就随手抽剑,抵上他刺来的匕首。我听白白说过这江湖门派的招式及几大独特剑法,总觉得面前此人出招时带着南方派系的阴狠,但他似乎有所克制,对我出手时留了几分力。
      他要是出全力刺我,我手上的剑恐怕连半刻都握不了。

      我方想问他是何意图,忽觉腹上有凉风袭过,心中一凛,翻身躲了过去,仓促间将袖中的毒粉洒去了一半。

      在我落在地上,往后踉跄了一步时,还是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心道这哪是我给他颜面,分明是他给我颜面。
      这对招不过两刻钟,我便觉得药王谷的脸都被我丢尽了。

      “卫美人的剑法,也正如其人一般漂亮。”如虞公子松了手,笑道,“可惜我还有些杂事要做,又不能叫我娘知道我来这里……来日再来与你比试罢。”
      他话音尚未落完,人便已经运着轻功走了。当真时来也如风去也如风。
      我去方才煎药的屋子里看了看,也没发觉出甚么异常,心下疑惑,想不通那公子到底是为何上的山?
      真的只是想来见我一面?

      这说法有些……
      不太能让我相信。

      我师父不在,晓知白也不在,无人能告诉我其中缘由。我半夜忽的醒来,隐约觉得喉间微凉,过了须臾才晓得是夜间风大,合着的木窗被吹开了一条小缝,正好灌了阵冷风到我身上。
      我想到那位如虞公子把匕首抵在我喉间的那个时候,恍若又不自觉地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原来只要他人想杀我,会是这么轻易的事啊。

      *

      天又热起来了。
      吕叶烟不见姜月好多天,早便没了玩乐的心,就日日盼着姜姐姐回来,好让她把剩下的几套的鞭法也学了去。
      她本想与柳绿出去走走,买些胭脂衣裙,谁知柳绿成天就念着唱曲给赵公子听,就连与她面对面说话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吕叶烟出去买了烧鸡,回来时柳绿还在咿呀咿呀地唱曲,从前柳绿也不爱抹甚么胭脂,如今却是画了眉,含了唇红,还将一头秀发放了下来,每日都要用木梳小心翼翼得梳上几遍。
      吕叶烟捧着烧鸡坐到柳绿身旁,道:“吃吗?”
      柳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瞅她,说:“我脸都这样大了,你还要我吃这等东西么?”

      吕叶烟说:“不吃就不吃,我还硬塞你嘴里不成?你先前不还说圆脸可爱,怎的又说自己脸大了?”

      柳绿说:“我看赵公子来馆中时,瞧了桃红她们几个好几眼……她们可都是鹅蛋脸。”
      她垂下卷而长的睫毛,掩住自己的不甘。从前她说不期望赵公子兑现承诺,可与赵公子见得越多,她心中还是不由得有了……对那情意的贪念。

      吕叶烟撑着下巴看向那脸上抹了层层白粉的好友,叹了声气,也说不出甚么劝说的话。
      喜欢一个人,当真会将人变成这样么?
      她喜欢卫公子,往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到了街道两旁店面头又点上灯,夜幕降临时,那位赵公子又来了馆中,听柳绿一人唱曲。
      他是很会讨女孩子的欢心的人,又长得很俊,三言两语就能将小姑娘哄的开心,说情话起来句句都像是情真意切。

      吕叶烟端着糕点走过那赵公子身旁时,正巧撞见他展开折扇,在扇面的掩盖下轻轻地在柳绿的唇上啄了一下。
      他生着双桃花眼,这样看着一人时,眼中就真的像是情意绵绵,好像眼中藏着火,灼着姑娘的心。

      但吕叶烟并不喜这样轻浮的富贵人家子弟,她只看了一眼,就抬脚匆匆离开了。她忙到半夜才得以闲下来回屋歇息,屋中点着盏油灯,被光亮引进屋的飞蛾在灯旁环绕着扑朔着翅膀。
      吕叶烟看着那飞蛾渐渐被火舌吞噬,在心中叹了声,灭了灯,倒在床上,又想到岑玉那日同她讲的话。

      爱一个人,要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么?

      *

      又过几日,我师父才又被徐前辈的人送上来。他回来叫我煮了热粥后,一觉从正午睡到了天色完全暗下的时候。
      我将粥热过后,端到了他藤椅旁。我师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后,才接过我手中的粥,咕噜几声就将粥全数下了肚。

      我说:“您已将赵前辈医好了?”

      我师父说:“没有。”

      我说:“他身上中的,难道不是瑶池阁的那一味毒?”

      我师父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倒是明白。但他中的毒……实际比这要复杂得多。”

      我说:“此话怎讲?”

      “不如说,为师在替他配药之时,还有人在给他下毒。”我师父说,“这到底是要这姓赵的死,还是要我死?”
      他吸了口气,又道:“我倒是奇怪,他被人下-药这般多次,又已心知身旁有内贼,还敢带着那些所谓忠奴的人住在一个甚么人都能混进的旅店中……这若不是找死,就是他们另有企图,并非是赵留要寻医才来找我。”

      我听他说了这些,也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但又说不清他们这么做为的究竟是甚么。

      “为师下山这几日,可有外人上来?”我师父忽的问我。
      我说:“有。”
      我师父没多少吃惊之意,想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趁此时机上山。他端起了预备在一旁的茶,呷了口后,又问我:“那你杀了他么?”

      我说:“打不过。”
      我师父说:“你还被人家打了?”
      我说:“也没有。”

      我师父又喝了口茶,说:“你难不成和那人一见如故,还把酒言欢了?”
      我说:“他说上来是想一赏芳颜。”
      我师父说:“赏谁的芳颜?”
      我说:“我的。”

      我师父一口茶喷了出来,猛地咳嗽了好一阵,才说:“还有这等说法,总不能是姑娘说出这般话罢?”他沉默半刻,道:“那他说了这话后就下山了?”
      我说:“我与他比试了一番。”
      我师父说:“输的别太难看便好。”
      我说:“我想着光明正大出招不适合我,我往后还是好好学您的润物无声罢。”

      但只要与我比试的人比我速度更快,我便毒不到他。我先前能毒到我师父和晓知白,不过是因为他们因我原因走神了片刻。

      我师父说:“你明日烧些水在桶中,将我前月要你背的古书上的药材各备两份,再在午后来寻我。”
      我说:“好。”
      我师父说:“寒洞你不是何时都能去,平日连针时就在自己胳膊上试试,找找穴位。等百家那小子回来后,叫他给你做木人练手。”

      我有所耳闻,我师父年轻时坚持某种道义,故从不用死人活人练针,用的都是木头削出来的假人。我也问过我师父为何不给我用他从前扎针的木人,后来才得知那些木人都被他砍了做烧火的木材用了,没有一个留下来。

      他要给我用药桶,恐怕是觉得我这样练武也练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刺激一下我的经脉,以药物来刺激出功力。
      我心道他终于想起对我这种习武的榆木脑袋最好的法子了。这要用的药材都价值百金,我师父愿给我用,大概是仔细考虑过一番的。

      隔日我坐在那由重金堆砌成的药桶中时,只觉得生不如死,不到半炷香时间,我便觉得自己已经死死活活了好几个来回,若不是不想被我师父看轻,我定会两眼一翻,直接晕死在这桶中。
      这就像千百根针一齐扎在我身上,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作痛,我痛得眼冒金星,偏偏还要一面分神听我师父说如何感受穴位,如何将药力刺激出来的真气引入丹田。
      果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若不是我泪腺发育不良,此时定会流下两行清泪。

      再过半个时辰,我已觉得自己已是痛到麻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得了。我师父在我背上几处穴上扎了几针,我也不痛不痒,好像那并非是我的血肉一般。

      我师父扎完针,问我:“现在觉得如何?”
      我本想点头以示我还好,这点痛算不得什么,但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摇了起来。
      我师父哈哈一笑,说:“你底子不好,内功不深,故而会觉得药力蚀骨,难以忍受。等再泡个几次便好了。”他在我发上一揉,道:“当年你师祖叫我去泡这药桶,我痛得哭爹喊娘,还抱着他的腿求他不要再让我泡。”

      我心想天道好轮回,现在就轮到我来受这苦了。

      我师父说:“你师祖大怒,骂我是不求上进的瓜娃娃,当天狠狠打了我一顿,还把我吊在树上,饿了我一天。”
      我平日听他说这个一定会在心里偷笑,但现在被疼痛折磨得我只想流泪,听他说这些也只能略略地分出一点神,使痛意不那么强烈。
      我师祖看来也是个狠人,难怪我师父会使出大汉腿毛针这种清奇招式。凡事果然都是有缘由的。

      我师父说:“他当年对我实在是狠,但又好得不得了……大约没有谁的师父,会像他那般掏心掏肺地待徒弟罢。”

      我说:“那您呢?”

      我师父说:“什么?”

      我说:“您待我是掏心掏肺的吗?”

      我师父又在我头顶一按,笑道:“你哪有甚么好叫我掏心掏肺的,为师养你在谷中不过是觉得无聊,多个崽子在一旁帮个手也不错。”

      唉,他每逢这种时候都不愿对我说真话。都到这个年纪了,说这些话还会害羞的么?
      我听他说了这句话,身上不知为何没有那么痛了,便伸手握住了他压在我发顶的大掌,酝酿了片刻,道:“我当初上山时,手只有您的一半大不到,而如今也快能赶上您了。”

      我师父说:“小崽子,就你这身板,估摸着也长不了多大的手。”

      我当他说的都是屁话,就忽略了过去,抿了抿方才被我自己咬出血的唇,低声道:“您护了我这些年,待我能出师之后,就是我来护着您了。”

      我师父说:“你想来护为师?”

      我还没有出声答话,我师父又忽的大笑起来,道:“这便等到下辈子再说罢,为师还没到要徒弟来护的地步。”

      他话是这么说,大掌却反了过来,将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我听他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了句:“会对师父这般掏心掏肺的徒弟,大约天下也没几人能比得上你罢。”

      我说:“我不仅要护您,我还要护晓知白,无道弟弟,岑师兄还有吕姑娘。”
      我师父说:“心还挺大。他们个个都比你强出百倍,哪里需要你护呢。”
      我说:“总会需要的。”

      我从桶中起身,我师父舀了两瓢热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水是烫的,四周的空气却是冷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只觉遍体轻盈,方才的痛感也渐渐消散,隐隐有些羽化成仙之感。
      丹田处微微发热,我略略运行了下真气,果真感觉比先前要顺畅许多。

      我师父看我披上外衣后,又叹了声,说:“改日为师带你下山去吃些好的罢,身上都没几两肉,走出去怕是别人都会以为我药王谷弟子好欺负。”

      他真是良心发现。话说的虽还是难听,但确实是在为我着想。
      我心下感动,说:“我想吃吕姑娘说的全鱼宴。”
      我师父说:“屁,全鱼宴要多少银子!为师带你去吃十铜板三个的卤肉卷。”

      我:“……”
      原来在我师父那头,我没有银子重要的吗!合着他愿意给我用这些药材,只是因为对这药材值多少钱心里没数而已……对真金白银,他真是抠到了一定地步。

      *
      轿行到半路,徐衍脸色已是苍白,姜月便做主将木轿换成了马车,坐着好歹要平稳许多。
      徐衍坐在铺了层层绒毯的位子上,微微笑着看向姜月,道:“看来是老天以为我命不该绝,才让你与席青来做我好友。”

      姜月道:“你若是累了,就好好歇息。等到了旅舍,我自会喊你起来。”

      徐衍合上眼,道:“还要多谢你放下馆中的事务,来陪我这一路。”

      “可不是,我这些日子没回馆中,那小姑娘肯定又偷懒了。”姜月提到吕叶烟,紧绷的脸上才有了些笑意,“她成天都想见药王谷那小傻子,这么久都还心心念念的,怕是真喜欢呢。”

      “也到这些小家伙们情窦初开的时候了。”徐衍闭着眼,唇上带笑,道,“你回去得告诉她,喜欢一人,并非一定要与那人在一起。且席青他徒弟瞧着聪明得很,待人也是真心实意,你就不要担心他会误了你家姑娘了。”

      “我倒是不是怕他会误我家姑娘,”姜月笑道,“只是我家姑娘看着娇蛮了些,其实挺爱哭鼻子,万一人家真的不愿与她在一起,说不准要哭多久。”

      她说完,笑叹了声,心道这是小孩子的事,她又何必操心太多。

      徐衍靠在软榻上,紊乱的气息渐渐平缓了下来。他常常脸上都带笑,唯有入睡时唇角会下耷,从那个叱咤风云的徐庄主,变为了一个满脸疲倦之色的中年人。

      他只歇息了一刻钟,就被马车外的动静惊醒了。姜月抬手止住他,道:“你先躺着,我去看看是何人闹事。”
      徐衍重新仰头倒回去,看着姜月掀开布帘。
      方才那声音听着像是重物倒地之声,且在那道声音落下后,马车便停了下来。他从前也遇见过这种情况,多半是拦路的劫匪将车夫砍了,要他们车中人出钱过路。

      但他马车后还有护卫跟着,这劫匪怎的能下手得这样无声无息。

      他抬眼,马车又往前走了起来。

      姜月掀帘后却是怔了一会,才开口问外头的人:“阁下是?”
      “我……乃北月之人。”外头策马的竟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中年车夫,而成了一个声音听着年岁不大的少年,“徐庄主,姜馆主,晚辈有所得罪,还望你们二人见谅。”

      明明是刚刚下了杀手之人,说起话来却如此有礼,实在是稀奇。徐衍将头微微一侧,却没能如愿看到对方的容貌,只能瞧见那少年披着的斗篷一角。

      “你杀我车夫,只一句得罪便好了么?”徐衍掩下惫色,笑着问坐在外头、执鞭策马的少年,“我们二人还在赶路,你不必说别的客套话,说说你想做什么罢。”

      少年迟疑片刻,道:“我来求徐庄主,赠我风水庄令牌。”

      徐衍又笑:“我如今虽力不从心,要杀你却还是易如反掌。我问问你,你知道风水庄令牌值多少钱财?你就这一句话,便想让我把此物给你么?”

      少年说:“我知道此物贵重,但我并非为自己所求,而是为我朋友所求。”
      徐衍听这少年说话,心觉几分有趣,问他:“你朋友是何人?”
      少年说:“药王谷卫竹青。”

      徐衍故意肃然道:“那我便不能给你此物了。”
      少年一愣,大约是没想过徐衍会拒绝,好半天都没再说话,他再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后,才闷声问徐衍:“前辈不是与席先生关系极好?为何不肯将令牌给他徒弟?”

      徐衍虽只与这娃娃见过一面,却已从这谈话中猜出了对方是谁。他笑道:“你若是说为什么,那我只有一个缘由——我已经给过他徒弟这令牌了。”

      少年说:“原来如此。是晚辈多此一举了。”
      “你对朋友倒是有心。”徐衍笑说,“无道小兄弟,我风水庄如今比不得从前,你若是来叫我为药王谷做什么,恐怕是找错人了。”

      季无道说:“前辈还记得我。”

      徐衍说:“在席青徒弟的生辰宴上,我见过你。不曾想再相见时,会是在这个场面。”

      姜月退回帘中坐下,心中惊奇,这少年竟是与徐衍相识的。

      “我并未取那人性命,不过将他打昏了而已。”季无道将斗篷暂且摘了下来,他脸上仍带着那种少年稚气,面色却很苍白,原本褐色的眸子不知为何隐隐地泛着红,“钱财虽为身外之物,可有时也有用得很。我想从风水庄暂借十万两白银,来日定当加倍奉还,不知徐前辈能否应允我这番请求。”

      徐衍说:“这也是为了你那朋友?”

      季无道微微顿了顿,道:“半是,半不是。”

      “北月如今所做之事,可是你下的主意?”徐衍问他。

      季无道说:“不是。”

      徐衍又问:“那这另一半的白银,你是想拿出供北月门所用罢?”
      季无道说:“是。”
      听少年说完这句,徐衍反倒笑了起来,说:“席青说的不错,你这孩子不会扯谎,答话时只讲真话。你若是方才说不是,我便不会借你这笔钱了。”

      季无道勒马,叫马车停稳了后,他转身定定地看了徐衍一会,问:“就是知道我会将这笔钱用在伤天害理的事上,前辈也要借我么?”

      徐衍说:“你知道要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那你这个人还不算太坏。”

      季无道说:“我就是个恶人。”
      少年重新将斗篷带了起来,抿了会唇,道:“知道不可为而为之,这人不是更坏?”

      徐衍道:“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侠者所为啊。”他笑了笑,又说,“我常常对我儿子说,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你若是认定一件事,就将其做到极致罢。”

      姜月坐在一旁,想徐衍误自己儿子还不够,怎的还要对别的小孩说这种话。她叹了声气,对帘外的少年说:“你别信他的话,凡是人对一事执念太深,总会落入……不好的境地。”

      季无道说:“前辈,我明白。”

      姜月说:“我也说不得什么……只是见你年岁不大,也是个好孩子,不想来日再见时,你已走上了不可回头的歧路。”

      徐衍笑说:“你信你姜前辈的,就当我方才没说甚么罢。”
      他扔出一块金制的令牌到季无道怀中,说:“你拿这个到天下钱庄,自会有人给你那十万白银。只是如今朝廷在干涉钱庄纸钞发行之事,你要行事,动静就放小些,别叫人抓了你。”

      季无道没有说话,他接过令牌后,只转身向马车中的两位前辈微微一鞠,便起身在马背上一踩,运着轻功离开了。

      徐衍待他离开后,无奈道:“这孩子也真是,把车夫打晕了,我们二人又怎么赶路?”

      姜月说:“你给他白银做那些事,往后怕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前日在街旁听见有人说甚么席青将无药可解的毒给了北月,你再做这个,估摸着不久就有人顺你们两个与北月狼狈为奸,与北月合起伙来祸害中原。”

      徐衍恩了声,说:“听着也不坏。”

      他又想起甚么,对姜月说:“阿观在庄中掌事后,还望你多多关照他了。”

      姜月说:“你不如好好爱惜你这条老命,自己去关照他。”

      *

      入夏以后,雨说来便来,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日昃后就猛然下起了急雨。我在外头采药,没穿蓑衣,也没带伞,被淋得全身湿透,连双眼都睁不开。

      我好容易才摸回自己的住处,换了身干衣服,躺在床上默背了会医书。疾风骤雨之时,实在是睡觉的好时机。
      默念医书也是很催眠的事,我不大会就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会,隐约觉得臂上有处隐隐发痒,我本能地去按了按痒处,竟又觉得那处开始作痛起来。

      待我清醒过来后,却又找不到那痛处了。

      我师父还在忙活着给不停中毒的赵前辈配药,我明知这不是甚么好笑之事,听我师父抱怨此事时,竟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偷笑了两声。
      赵留当真是从南到北的毒都中了一次,如今还活着实在是我师父妙手回春,造化钟神秀,才把他几番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但他医了这些时日,也没人出面来找他别的麻烦。
      虽说麻烦事连连,但也不是没有能让我师父开心的事。听闻徐前辈与姜前辈已从武林盟回来,这些日子兴许能到谷中与他一聚。在此境况下能与多年好友聚聚,对他而言定是再开心不过的事罢。

      我等雨小了些后,去火房将切好的鸡肉放进了卤汁锅里,又加了少许盐进去。我前些时候才想着先前我师父交给无道弟弟打理的那块荒田,去察看田地时无意间被一只肥硕的鸡啄了一口……
      现在它在我的锅中。
      阿弥陀佛。

      我下厨的手艺现在倒是好了许多,切萝卜丝的功夫已是练得如火纯青,而拔鸡毛的水平更是到达了完美的地步。
      想我去年猪都杀得艰难,如今却也是个莫得感情的杀手了。

      原以为雨会渐渐小下来,但我等了两三个时辰,这雨不仅没有,还愈发的大了起来。我院中的花草还未搬进屋,也不知会不会被淋坏。
      我暗暗盼望徐、姜二位前辈来路上不要下这般大的雨,他们早些来,我师父也能少抱怨些时日,我也能早些安心下来。

      我师父不曾在口头上说想见他那二位好友,我却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傍晚将煲好的卤汁鸡送到他屋中时,还听到他在里头不停地绕圈踱步,掐算着那二人来的时日。

      隔了两日,雨势终于见小。
      山下有人上来传了消息,说是喝了我师父的药后,赵留已经日益好转,脉象也渐趋平常了。赵前辈对我师父出手相救甚是感激,说是钱庄的事刚好也处理的七七八八,就趁此时机为我师父办宴,以示答谢。

      我师父本想拒绝,但说是徐姜两位前辈都已同意前来赴宴,而后徐前辈也确实飞鸽传书来此,证明了确有其事。
      这边是赵前辈的盛情宴请,那头又是好友书信,我师父考虑再三,还是将此事应了下来。

      我想这戒备多日,却甚么都没发生,这忽然的宴席实在是可疑,但又叫人没有拒绝之理。徐前辈为人心思缜密,他都会来这宴席,难不成真是我想太多,这就是个平常的宴席?

      我换了一身月白里衣,绣青花的外袍,束起了散下的长发,想了许久,将岑师兄从前赠我的一串木珠手环也戴在了腕上。

      来接我师父与我下山的仍是那几个风水庄的侍卫。
      下山这日天气极好,刚下过雨,日头尚未出来,凉爽而毫无闷热之意。我坐进了山下他人预备好的马车中,扒在窗旁,往外面探了探头。

      我师父说:“下山是不是比在上面有意思?”

      我说:“也说不得有甚么意思,只是觉得新奇。”

      我师父说:“为师估摸着那姑娘今日还会来找你,你便甚么都不要说,也别吃她给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应了下来。

      锣鼓声冲天。
      这宴席办的还挺热闹,我掀帘从马车中下来,听着府邸里的闹腾声响,想这不知道的人经过,怕是会觉得这里是在庆贺新年。
      我紧跟在我师父身后,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才绕到那摆着宴席的院子里头。

      在席上落了座后,我忽然听见有姑娘叫我的声音,尚未听出对方是谁,便觉右手边一阵温香扑面。
      并非是重怜姑娘身上的栀子花香。

      我思索片刻,偏过脸,对那坐在我身旁的人说:“在此处也能遇到吕姑娘,真是巧的很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吕姑娘:不巧不巧。
    替换慢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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