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29、(后续无期)

　　九姨病了.
　　病来如山倒, 谁也没想到, 这一场大病, 便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朝云也病了, 隔天一早起来, 发现起了一身的酒疹子, 浑身又麻又痒, 真不雅观.

　　呵, 是, 突然就想到雅观这么回事儿了. 起床第一件事情, 不再是惶恐和麻木, 如今事儿似都大好了, 人反倒空下来. 茫茫然不知个所始所终. 想了想, 终站了起来, 掀开了箱子, 揭开几匹绸缎, 下头一层子雪花花的银子, 堆上头一个红缎金字的盒子,掀开, 里头一个个圆滚可爱的金元宝. 从此以后, 仿佛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讨她安心的了. 一箱子闪亮亮逼刺着眼, 她反倒舒了口气. 一共三百六十两, 银子, 二十两, 金子, 一路细摸过来, 冷涩涩的实在. 朝云仰起头, 手指来回拖抚在上头, 笑了.

　　外头有敲门的声音. 朝云就手合了箱子, 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小姑娘, 端着一盆子水, 低了头, 怯怯地说: “姑娘, 我来服侍您擦脸梳头”. 后头跟着冯姑, 一径陪着笑说: “哟, 姑娘, 您看, 这一直放在心上要给您找个何心顺手的使唤丫头,可姑娘是要紧人, 老婆子这不能不仔细了挑呀. 这么挑挑捡捡的倒是谁都不合心了. 眼瞅着也不能不派个人来呀, 好歹的这丫头看着老实肯干, 笨是笨了点儿, 可是年纪小, 好调教, 您先凑合用着. 我再给您好好挑个手巧的.”

　　老大的一盆水, 看着也觉得沉, 那小姑娘就站那儿动也不敢动地端着, 水面微漾, 想是手抖, 却连个换手的地儿都没有. 朝云看着, 笑了一下, 大开了门, 侧在一边, 和声说:“先进来吧.”

　　冯姑正啰嗦啰嗦要往下说呢, 见她这么爽快就叫人进去了, 倒一愣, 脸上忙扯开了笑容, 压低了声音, 特亲密地凑上前来说:“姑娘真是, 不瞒你说, 老婆子我头一次见您就知道您不一样. 到时候绝不是那小门小户的出落. 这话我跟葛爷和九姨面前也常说呢! 大家都知道, 冯姑我是最看好姑娘你的! 这楼里姑娘我见多了, 有哪个能跟姑娘一边儿齐地说呢.”

　　朝云就站在门边儿静静地听她吐沫横飞地说着, 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耐烦, 忽然里, 极温和地说了一声: “水要凉了.”

　　那么轻柔平淡的一句话, 若平日里冯姑又岂会听到和在意? 但如今, 这姑娘嘴里哪怕是一个哈欠, 她也不敢不仔细了听着, 琢磨着, 惦记在心里头想清楚了逢迎着. 冯姑愣了一愣, 随着朝云看一眼里头放下了水盆子, 低垂着头乖乖巧巧站着的小姑娘, 一下儿似回过了神, 有点尴尬, 心里头止不住忐忑, 这么厉害的个角儿, 若是记恨着她, 那…… 场面上却还是特有眼色地笑说, “不耽搁姑娘了, 那我先去了, 若有什么事儿, 您尽管交代着人上前头传个话儿.”又暗递了个意思, 说了句: “如今九姨病着呢, 也没个心思管事儿, 我老婆子是听惯了使唤的, 没个主心骨儿还真办不了事儿. 往后楼里有什么事儿不妥当的, 少不得还得过来麻烦姑娘给拿个主意.”

　　朝云挑了挑眉, “九姨病了?”

　　冯姑抬了头, 在她脸上却看不出个究竟,又不敢细瞧, 忙打了哈哈应着, “是啊.”一边里听着朝云淡淡说: “这样? 我也当去看看才是.”

　　冯姑也猜不透她这是真心还是假意. 以前觉得她静, 不常说话, 也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 如今见识了几次, 凡她开口, 都刀锋儿棉丝一般, 里里外外打点个服贴. 到这会子, 连她不开口的时候, 也不敢放松了轻瞧, 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 猜度着. 这人就是, 怎么个想儿怎么个出毛病. 此时在朝云面前真比过去在九姨跟前儿还小心得多了. 至少, 九姨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 处了七八年, 她多少还能捉摸着点, 可这姑娘, 真是漆黑黑夜里黑水河一样, 看不清面儿, 摸不着底, 叫人心慌. 这下子只得嘴上含糊乱应着什么, 也不敢乱说了话儿, 生怕马屁没拍到点子上. 一会子听着朝云客客气气说: “麻烦姑姑了.” 冯姑忙应了声笑退了出来, “哎, 哎, 不麻烦, 不麻烦, 姑娘有事儿只管交代, 那老身先走了.”

　　瞧着冯姑走远了些, 正要退回来, 却见着大天光的, 外头两个大汉石头似站在那儿. 忽然想起些什么, 惊奇道: “二位大哥不是通宵守在这儿吧?”

　　右首那个大汉点了个头, 应声道:“二爷交代这两天要多小心着些.”

　　朝云倒有些不过意, 笑道: “怎么好意思? 原不是什么大事儿, 二爷太小心了些. 麻烦二位大哥了.”

　　那大汉听她这般客气, 倒有些局促, 憨直地应着, “不麻烦, 应该的.”却听着朝云说: “但这通宵站着也不是事儿, 累坏了人. 二位大哥还是先歇歇吧.”

　　两人心里有点儿感动, 右边那大汉说: “不妨事儿, 我哥倆轮流守着, 夜里都歇了半夜的.”

　　朝云看一眼二人有些发红的眼丝儿, 越发不过意, 想一想, 说: “二位大哥若不嫌弃, 这凤箫馆地方也不算小, 二位不妨进来坐坐歇歇, 一起用点早饭?”

　　那二人睦锔? 忙推辞不应.

　　瞧他们着慌憨厚的样子, 想着自己这些日子来没少冲他们摔门还几次大夜里冲他们叫, 叫他们走远点儿, 刚前两天还嫌弃着人家进门不敲门, 没样儿, 一得了点志, 忙不冷不热地冲着他们放话. 朝云越想着越发的不好意思, 不过是份活儿, 人家做得也算辛苦, 她这般诸多留难,也不能不说是无礼的.

　　见着他们执意不肯近来, 只好笑了, 却问: “这么多日子, 劳烦两位大哥照顾, 还没请教个名字.”

　　左首那大汉乔满三, 原是中州界儿土生的野孩子, 半句天朝话不会说, 少时围马的时候叫野马踢伤了昏在路边儿, 叫路过的人贩子就手捡了来烙了印绑了来卖, 初到天朝不会说话, 人看他长得壮, 拿他跟牲口似使, 后来得景二爷拉了一把, 跟着景二爷学了些字, 会说不少话了, 可是大家都觉得他有身蛮力气, 脑子不够使,在帮里尽叫人派些个大家都不中意的事儿给他做. 朝云倒成了景二爷以外少数几个正经跟他说话的人了, 而他这还是头一回认认真真被人请教大名儿, 心里头着实是有些感动. 开了口, 有些生硬地说, “乔满三.”怕她听不懂, 又拍了拍胸口. “乔, 满三.”

　　朝云看多了恶性恶状的流氓和场面上周旋四面的人背里头的嘴脸, 倒是头次见这样子的憨实人, 不由地笑了, 也指着自己说: “朝云.” 又笑, “看得出乔大哥是个实心肠的人.”黑大个儿有些红了脸, 也不知怎么应.

　　朝云又问: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右边儿那大个儿搔了搔头, 有点不好意思, 说: “咳, 也没啥称呼不称呼的. 我那名儿不中听.” 见她温和微笑看着, 又搔了搔头, 有点期期艾艾地说: “大伙儿都管我叫毛…子. 姑娘要不见外, 照准了叫就成.”

　　朝云想一想, 这一声 “毛子大哥”到底没叫出口. 是有点怪. 一面笑, 侧了头想, “大哥姓毛么? 还是外号?”

　　大汉瞧她问得仔细, 搔搔头垂了脑袋傻笑, “哎. 姓毛. 我娘说我是毛家的崽儿, 就叫毛子.” 却听着朝云笑说: “这名字倒取得实在. 哪像我们, 这一个个名字取得, 风花雪月摸不着个边儿, 虚得慌.”

　　大汉听着她这意思是夸他名字好呢, 自个傻乐着,倒说: “姑娘哪儿话说的. 你们都是识字的人, 不象咱们粗人, 取个名字外头给人叫了都笑.”

　　朝云轻摇了头, “名字好倒还不若心实. 读多少书, 识多少字, 大多时候,还不如有那么点儿实在, 一丁点儿善.”

　　这话说得远了去了, 毛子听着有点愣. 朝云也自摇头笑, 瞧这说什么呢? 招呼了两人几句, 自进了房去.

　　走了没几步, 只见着那小丫头死死垂着头盯着地板, 两脚尖儿互相着踩了又踩, 喏喏低喃: “姑, 姑娘, 水, 水凉了.”听着倒觉得声音都似抖了.

　　朝云愣了, 没太明白, 只听着她扭着声儿不连贯地蠕着嘴唇儿说: “姑娘, 不喜欢水凉……”

　　一下子又像受了惊似, 抬起头来, “我, 我, 再去打.”

　　朝云终于明白过点儿什么, 合了嘴巴, 说: “不要紧. 你先下去吧.”

　　小丫头扑嗵一声跪了下来, 手指头绞接着, “姑娘, 我再去打, 我再去打.”那种不能理解的惊慌看在朝云眼里,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头晕晕的有点不舒服. 轻挠了挠手臂上发痒的细麻疹子, 那苏苏的麻, 像挠在一截木头上, 人也有点儿木. 朝云轻按了一下眉心, 往前里错身走了过去, 也没有理睬地上跪的人儿. 那种惊慌紧绷的脆弱叫人不敢碰.

　　朝云就着盆架子旁边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捋起了袖子. 撩起一点点水在手背皮肤上, 水珠子滑下来, 发出一点点丁咚的响声. 一声声, 一点点, 听在小姑娘耳里, 仿佛满满的滚油锅里欲溅上冷水一样, 皮都绷紧了.

　　“来, 帮我擦手臂.”

　　小丫头愣愣地慢慢抬起头来, 那表情, 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 却见着那人人口里说得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神憎鬼怕的姑娘, 正温和地坐在盆边儿, 舒口气, 说:“这么热的天, 水凉点舒服多了.”

　　小丫头忙挣起来,走上前去. 运, 运气真好.
　　哆嗦着想着, 忙把手往裤子上摸干净了, 取过丝巾, 那料子,比自己的衣料都滑. 想着, 小心地泡了, 沾了水, 轻轻擦着朝云的手臂.

　　凉丝丝的止了一刹的痒, 滴答, 有温热的水珠子掉在那一截裸露的微红的手臂上.

　　小姑娘头顶上微一凉, 抬头, 又不敢抬太高, 藏了脸, 却知道的额头前,有一只修长的手,指尖儿正轻轻捋着她额前的发. 那手指尖儿, 真滑, 真凉. 指尖偶尔点在她额心上,她听得见自己的心扑嗵扑嗵跳, 手都要抖了. 可那手指抚在她额头上,是那么温柔. 头顶上, 听着人声问, “哭什么?” 那么声音凉丝丝的.

　　小姑娘动也不敢动, 吸着吸着, 不敢叫眼泪流下来.

　　脑心里一点儿温, 姑娘说话的时候, 声音仿佛顺着指头骨, 震颤着她的额心, 轻柔的颤松了她一直自脑袋顶紧绷着脊骨的硬弦.

　　“傻子, 不过是一盆水, 要什么紧.”
　　那么好听的声音.

　　猛抬了头, 看进眼里的是一双温和的眼眸, 带着笑的.
　　“姑娘……”小姑娘的声音有些哽, 忙垂了头.

　　听着问, “叫什么名字?”

　　“来……来弟. 啊, 小翠.”

　　姑娘, 是笑着的. 她知道……

　　她一下下擦拭着那一截冰凉微红的手臂, 小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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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当当当~~~~ 二号小丫头上场~~~

　　那个77, 乘客等各位同学. 多谢多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