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百戏》寂笔

28、明月夜归人

　　酒就是有这样好处, 喝多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满屋子人, 一股酒气混成一大团, 大家都变成自己人. 笑哈哈耍乐玩闹, 口无遮拦.

　　朝云喝了许多酒, 生下来也许就没喝这么多过. 醉了, 却也还知道是醉了, 挣扎着自人堆儿里出去, 偏角里找地方扶着棵树猛吐.

　　哗啦啦吐了一地也不见舒服了多少, 倒把鼻子眼珠子逼得辣辣做痛.

　　老远里也不用回头, 便知道跟着两个人. 如今她可不一样了. 她为盘帮拼过命呢. 想着哈哈哈就要乐了. 该乐了, 是不是?

　　酒席宴会去得多了, 今儿可不一样, 她是主角儿呢. 洛阳城里外数得上头脸的人都来了, 来恭贺葛爷新收义女. 满脸的笑, 满包的礼, 里头亮堂堂不乏暧昧的猜测. 这城里头走, 外头混的女人动则就成了传奇, 还能是什么样的传奇呢? 大家心知肚明不用说的. 但谁都清楚了, 从此葛爷耳根子边儿, 多了个能吹风的人.

　　跟过葛爷的女人不少, 占了便宜四处招摇的也不少, 但正经到这种地步的, 盘帮上下也跟着乐得不一般的, 这还是头一个.

　　这姑娘有手段呢. 大家这样想.

　　够胆识, 盘帮兄弟这么觉着.

　　走运事儿全叫她碰上了, 许多姑娘私下里唠叨.

　　这女子, 是肯为一个男人拼命的. 但是这个男人不是他. 高东临这样想着, 心里, 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盘帮的宴, 没他去的份儿, 他本也是不屑跟这些人沾惹上关系. 可现在, 忽然很想去看看, 看看朝云.

　　梁修涵正在厅里跟人敬着酒, 眼角里, 却见着那已出去了的主角.

　　他们一帮人正正经经在二楼上桌斯斯文文场面上饮酒, 说着客气话. 她一个主角儿, 敬过了酒, 却全不介意, 下了楼跟底下混混打杂喝成一片, 笑成一片.

　　敬了护院酒, 称兄道弟说, “五哥,可赏我这个脸么?”

　　不光是女人, 很多时候, 男人的眼也是利的, 梁修涵怎么看不出?宥猿?频牟煌?
　　葛爷也看见了, 面子上居然不动不变,可这么大的日子, 九姨竟然出来接了杯酒就以身子不适告退了. 而侯老爷虽然人没到, 却下了重礼, 就连近日里跟盘帮对头的弥勒九寨的人也指名道姓送了贺礼来. 大红金字帖, 下给天香楼朝云姑娘, 也就只这么一个人, 朝云. 没有盘帮, 没提葛爷. 场面上都有点紧的时候, 朝云走出去, 竟是一句话没说, 接了下来. 来人看一眼, 告了辞, 只说, 姑娘什么时候喜欢, 笑佛爷敞开了门恭候姑娘大驾光临.

　　大家儿心里头都猜得暧昧,看得经心.

　　这姑娘, 不一般呢.

　　就这么个不一般的姑娘, 却全没一点儿驾子, 在楼下人群里喝了个稀烂, 也叫人带着, 哟喝着把什么大拳小拳灯笼拳划遍了, 差没劈腿捋袖子站到桌上去闹,倒也不觉得粗鲁, 只是醉态可掬, 平添了几分往日少见的亲近娇憨.

　　别说梁修涵, 就是葛爷, 魁五熟悉的,此时都是大惊诧异, 莫说见, 便是猜, 都猜不到那娇娇柔柔冷清高傲的姑娘家能豪爽至此. 想着必定是喝醉了, 心里疼惜, 也不知日里忍了屈了多久, 致成今日的放纵. 一边留神照看着, 不想叫她在男人堆里吃了亏. 却谁想到, 醉成这样, 她也没忘了界限. 差不多了, 告了醉, 就走了.

　　在时就喝, 醉了便走, 看似放肆不拘小节, 却是规矩分明, 大事上一丝不乱.

　　景二爷等一班有心人瞧在眼里, 是惊, 是敬.

　　梁修涵上了个心欲待追出去, 老远已看见后头跟了两个人过去, 再一闪神, 楼上偏桌的杜平似也一路跟了出去. 梁修涵心里一怔, 已叫旁边代了他表叔来的汪师爷提了个醒,忙回了神, 打起精神同恒昌金铺的金大老板说话儿.

　　门外头老远, 朝云爬在树边, 抚着胸干呕, 喉咙里辣辣烧痛. 喘着气, 却见一边儿有一只手, 递上一块儿手帕来.

　　朝云抬了头. 那微疤的面颊特别到喝醉了也不容易搞混, 当然, 也许, 她永远也不够醉, 不敢醉透. 朝云笑了, “我还当吓跑你了.”

　　杜平是正经惯了, 被她这样调侃着, 也不知道怎么答. 想一想, 只能说, “恭喜.”

　　朝云胃里一阵子翻搅, 一时没忍住, 撑了手也不知要推开他还是靠他, “哇”一口又一阵子好吐. 杜平退了一步到底没退够, 鞋尖儿上沾了秽物. 沾已经沾了, 遂也不介意, 伸了手很自然地帮她抚着背. 一手又递上手帕来.

　　朝云捏着手帕, 捂了嘴, 模糊地说: “抱歉, 把你衣服弄脏了吧.”

　　杜平轻轻抚着她的背, 摇头, 这个女人, 喝醉了也记得道歉.

　　朝云直起身子, 说, “不能叫你这么着, 来, 去我那边坐坐, 我叫人帮你找身换的来.”

　　杜平摇头, “不麻烦了.”

　　朝云又笑了, “你别怕, 我不会再逼你娶我了.”

　　夜里黑, 借着点儿灯月光火, 倒也不显杜平微红的脸. 只听着半晌, 他道: “是我道歉才对.” 又说, “我已娶过妻子.”

　　朝云倒微微一愣,凭地是喝醉了, 却还调侃他, “娶一个就够了? 有妻子就不要添妾了?”

　　也不是没有女人跟他这般暗示过, 他毕竟年轻, 毕竟有钱, 毕竟常因生意出入欢场. 可是, 像朝云这样干脆直接地打趣他的, 到底还是头一个. 杜平是不会这种欢场调笑的, 竟找不出好听话圆过去, 直直反道出了真心, 点了头, “有她一个, 就够了.”语气里, 不甚易察觉的, 苦涩.

　　朝云静一静,扶着他的手臂, 岔开了话笑, “我喝醉了. 连你这样的良家好男儿也调戏.”

　　杜平已是有点手足无措. 却听她拍着他手背说: “别怕, 别怕, 同你开玩笑呢. 那天也是急了, 并没真要你娶我的意思. 你知道, 那一阵子我不方便见外头人, 原因也不便说了, 只好找了借口打发你走. 原是我的错, 倒怕你见怪呢.”

　　杜平放下心来, 有些尴尬, 不知道怎么说, “我们, 还是……”

　　朝云点头, “你来找我, 我总是在的.”

　　魁五 ‘顺路’过来, 看见树下半拥半扶着的两个人, 样子自然得有点碍眼.

　　朝云却是看见了他, 招呼道:“五哥.”

　　魁五颇恭敬地道: “小姐.”

　　却听她笑了, “五哥, 连你也打趣我?” 一面同杜平介绍, “杜老板, 这位是魁五哥, 平日在楼里很照顾我, 也就像我亲哥哥一样了. 五哥, 这位杜平杜老板.”

　　两人点头算认识过了.

　　魁五心里一愣, 抬头看一眼朝云,见她笑眯眯看着自己, 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她竟是真一心要守自己的话, 记着他的点点好处, 诚心里要拿他当兄弟朋友看待. 全没半丝的轻慢忽视.

　　她倒是个念旧情的. 魁五心里头苦笑.

　　这么个长情的女人, 她身边的男人, 用的上用不上的, 对她有意思的, 通通都成了她的父兄叔友……

　　真正是没想到的, 这么个小女人, 竟然肯, 赌命为葛爷. 她竟然真真正正, 肯念着他人的好. 魁五颓然, 真心里, 认她一声小姐.

　　原来人生中, 有一种女人, 是他不能了解, 无法掌握, 无能获取, 只好钦佩一下下, 友好一点点, 彼此行个方便, 混着就过了的……

　　即便看似走上了一条道, 但他们, 终究不是一档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