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恋》陶矜悠

139、五十九、慢慢重逢（一）

　　五 十 九
　　迟然接到钟艺思的电话时，刚在当地一家银行里办理完毕稿费的现金支取业务。
　　“然然，怎么才接我电话？你这迟延接电话的毛病怎么就不能改改呢？我知道你生存能力很强，但是……”
　　“好，我改，一定努力改。”迟然赶紧截了话头。自从钟艺思一年半前和那位加拿大博士生结婚并在五个月前生下一名可爱的男宝宝后，说起话来总是语重心长，这跨半球的通话，可经不起这么唠嗑，“你放心，三天后我一定会回国。”
　　“我知道，可是你要把航班信息发给哦呀，我才好给你安排接机。法国的风景再浪漫，还能有你姐们我五天后要办的婚礼浪漫吗？”
　　“当然没有，我一定会准时把我这个姐妹给你带回去。”
　　“这还差不多。得，你干儿子在闹了。三天后见，别忘了你干儿子的礼物和我的新婚礼物。”
　　迟然挂了电话，把外套往胸前再拢了拢。四月末的发过，天还有些冷，黄昏时分走在街上，略带寒意的春风，把裹在贝雷帽下的长发吹得纷飞乱舞。四个月前来到法国后，至今还未打理过头发，咋一留意，才发现竟又快长至及腰了。而两年，竟也这么快要过去了。
　　流光把人抛。
　　约莫两年前到达芬兰的赫尔辛基，迟然的北欧至地中海之行正式开始。在赫尔辛基游玩的第三天，国内一家顶流的旅游期刊通过微博与她取得联系，邀请她为期刊新开设的欧洲行专栏供稿，稿费报酬丰厚，而且可以报销一半的费用。迟然马上接了这个能玩能赚钱还能施展她文字功夫的活。为了能写出贴合当地风土人情又有故事性的专稿，她选择在每一地都住上四个月，以芬兰为起点，一路经过挪威、瑞典、波兰、德国，来到了现在的法国。
　　迟然往手里哈了一口热气，从外套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租住的这间民居的门。这间五十平左右的小房子坐落在乡间青草河边，是主人家平日用来度假用的。主人一家近一年度假度到南半球去了，于是就把这间闲置的度假小屋出租。
　　正要进门，迟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探头往墙上挂着一把铜锁的信箱里望了望，一丝笑意便轻易染上了眉梢。她打开信箱的锁，把这封白色信封的信取出到屋内。
　　棕木质地的书桌上，摆放了一个黑色方盒。迟然拧亮台灯，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从里取出一张与信封同色的信纸。这苍劲飘逸的字迹，一如其人，如清风霁月，又孤冷难近。
　　信上照旧只有短短的两行字：飞灵在少儿组武术比赛中拿了第一名。她托我转告：她很想你，照顾自己。
　　迟然轻笑出声，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印有凤凰花水印的米色信纸，提笔回信：替我转告飞灵，我也很想她。
　　搁下笔，她把来信和回信一同装进被裁开整齐裂口的信封中，打开了黑色方盒的盒盖。里边装着堆得齐整的一叠信件，共计有二十四封。每一封都和刚拆开的这一封一样，同样是熟悉入骨的好看笔迹写了寥寥数字，同样还有一张收信人回复的，不曾寄出去过的回信。
　　二十四封信，记录了近二十四个月的时光。
　　迟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按照时间顺序把来信一封封翻阅。
　　第一封信：我到日本了，这里天气不错。北欧天凉，多穿点。照顾自己。
　　第二封信：我大姨带着飞灵在英国治疗，方宛依也在那边待产。她们都很照顾飞灵，不用担心。照顾自己。
　　第三封信：我大姨来电话了，她说飞灵恢复得很不错，勿念。照顾自己。
　　第四封信：今天我找到死者家属了。他们暂时对我有些排斥，不过我已经想到办法解决了。照顾自己。
　　第五封信：家属接受我的道歉了。不过，他们要求我在他们家的寿司店帮工半年，我答应了。照顾自己。
　　第六封信：挪威的雪下得很大吧。北海道也下雪了，多穿几件。照顾自己。
　　第七封信：飞灵给我打电话，声音听着很活泼，她说很想我们。照顾自己。
　　第八封信：游记写的不错，你去过的地方，都很漂亮。照顾自己。
　　第九封信：新年快乐。飞灵托我转告，她很想你。照顾自己。
　　第十封信：天中家的寿司店生意很好，他们夸我手艺学的不错。
　　第十一封信：我下个月就要启程回国了。田中家建议我在中国开一家分店，你觉得如何？照顾自己。
　　第十二封信：我回国了。今天去拜祭了我爸妈，告诉他们，我们一切都好。照顾自己。
　　第十三封信：世逍的案件判决了。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的共犯，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照顾自己。
　　第十四封信：上一星期我去英国把飞灵接回国了。世逍的孩子前几天出生了，大姨留在英国照顾她们母女。照顾自己。
　　第十五封信：师父希望我回律师事务所工作，我答应了。照顾自己。
　　第十六封信：就要离开波兰了吧？照顾自己。
　　第十七封信：飞灵开学了。她说她很想念你给她讲过的睡前故事。照顾自己。
　　第十八封信：工作适应，案件不少，很充实。照顾自己。
　　第十九封信：飞灵在单元测试成绩全班第二，作文扣了五分。她说如果你在的话，可以帮她分析扣分点。照顾自己。
　　第二十封信：师父给我安排了一名女助理，和我们同校，比你小两届。照顾自己。
　　第二十一封信：新年快乐。飞灵托我转告，她想和你一起去放烟花。照顾自己。
　　第二十二封信：我带飞灵回了一趟凉京，我们去拜祭了你父母和你哥哥，也去看望了宝儿，他很健康，性格很好。照顾自己。
　　第二十三封信：法国的葡萄酒是不错，可以独酌怡情，不可以贪杯。照顾自己。
　　时间这玩意儿，铁面无私，不留情面，终是走到了这里。
　　迟然抹去眼角的泪，把一张张信装回每一个信封中，放回方盒里，盖上盖子。
　　四月的日历，过完今晚，只剩最后一个可以划掉的数字了。
　　那一个一直留着未去的地方，是时候该放下执念去一去，给这段独行画上一个圆润的句号。
　　翌日洒落入室的晨阳，璀璨明媚。又是一个微风不燥的艳阳天。
　　迟然穿上一条如凤凰花般红艳的九分袖及膝连衣裙，抱着黑色方盒出门，约莫一小时的车程后，终于站在了巴黎圣母院的门前。
　　听说，看过玻璃花窗的人，都会收获童话般的幸福。
　　那么，独自一人看过玻璃花窗，是否也能收获点什么呢？
　　到头来回首，终究不过是一场童话般虚无的梦。
　　“谢谢你在火灾中留了下来。”迟然对着玻璃花窗说，“也谢谢我来过了。”她用尾指拭去眼角微泛的泪光，转身离开这经过修缮重建的巴黎圣母院。
　　只是，那钟楼再也回不来了。有些人，说了再见，也再也不回来了。
　　迟然抬头望着这间招牌写着“Move Forward”的蓝色外观小店，推门走了进去。
　　店主是一名年约二十五的英国女子。她将一头靓丽的金发扎成干练的马尾，在这张瘦得让五官更显深邃立体的脸上，绽放出一个与阳光媲美的笑容，迎接今天的第一位客人，用英音问好：“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迟然好奇地环顾着这间以深海蓝作为基调的小店，除了面朝推拉门的这一面是柜台，其余三面墙上均是嵌入式的蓝白相间格子，这些大小不一的各自分割了整面墙体，其中约有三分之一的格子上搁了各式各样的摆件，比如有雨伞，有衣服，有书，有音乐盒，有杯子。她没能看出门路，便用英语问道：“您好，请问你们这里是卖什么的？”
　　“我们店不卖东西，只收东西。您看到的格子上的物件，都是一些对于客人来说曾经很重要却又不得不放下的回忆和故事。客人到我们这里来告别过去，把不能再留在身边的纪念品留下，再换走一样他感兴趣的别人的纪念品，从这走出去后，重新出发。”
　　“您的意思是，留下的东西，不可以再回来取走了，是吗？”
　　女孩点点头：“是的。不回头，不留恋，才能move forward，不是吗？”
　　迟然低垂眼帘，久久看着抱在怀里的黑色方盒，喃喃低语：“不回头，不留恋，才能move forward。”
　　女孩端起咖啡壶，倒了一纸杯的咖啡，递给迟然：“来杯咖啡吧，不收费的。祝愿您有一份好心情。”
　　“谢谢。”迟然接过纸杯喝了一口，是拿铁的味道。却不会再有曾经喝过的最好的那个味道。她闭了闭眼睛，一颗泪落入拿铁之中，激起一圈又一圈好似泛在心上的涟漪。
　　他到底是不懂。他们到底，只有清浅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