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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煞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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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它努力创造着一个王朝伟大、光辉、太平、圣洁,祥和的迷人幻境后,同时也成为阴暗、肮脏、卑鄙、恶毒、残忍和邪恶的庇护所。
高贵圣洁与藏污纳垢同时存在在同一片瓦蓝的晴天之下。
常常居住在这样环境里的人,渐渐习惯于在这样高贵的权利颠峰之处却从事着不可告人的勾当。恶毒的阴谋,通过文字的修辞穿上了华丽的外衣,体面地出没于那些文采庄严典雅的奏折和诏令之上。
这番前朝庙堂丝竹琴瑟,新登基的皇帝正以仁慈悲悯的天子圣人形象出演,那番惟留玄羽宫的血迹正在残破焦黑的宫墙上结痂而风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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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无庸,高公公正对着一枚久未打磨不甚光亮的青铜镜面小心地用黛石描黑着眉毛末端,镜面的凹凸把他的脸弄得扭曲诡异。
“哧!这鬼地方,不是石头就是沙子,连块象样的镜子难道都找不到么!”望着镜中那张扭曲的脸他的声也提高显得尖细异常。
魏永感,堂堂的从一品要员,竟然唯唯诺诺半低着腰一副奴才的模样,能让一个新皇帝信任的朝廷要员以这番姿态示人……那只有一个可能,此人不是皇帝就是皇亲。
可眼前这人不男不女半老模样的怪物,分明只是个皇室奴才,宫内随处可见的太监而已。
大凡世间事所现有异处,必然所起有异因。
这公公叫高无庸,夙国大内的总管。算上这一代新主,算是侍侯过三代夙家皇帝的主管太监,连当今皇帝都要尊称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父皇身边的元老一声高公公,辨风观势,下面的臣子自然不敢分毫怠慢。虽然太监是皇室天生的奴才,可那也只是皇上的奴才,与皇帝这个孤家寡人朝夕相伴的奴才!高无庸做了四十年的大内主管,宫里的宫外的缠枝错节,更是让人忌惮。
“公公,这塞外边城蛮荒化外之处的驿站,自然不如京师繁华方便,下官上回来这也是头疼这个早晚洗漱冠冕礼仪问题,可行军带个铜镜也着实不好,好在离京城不到五百里路了,这苦差事算是熬到头了,公公也可以好好合眼休息了。”魏永感讨好地说。
“哼!皇上安排的差事那是奉圣恩,圣上信任我等,怎么能叫苦呢!朝中大小那么多官员这次就让你我露这个脸‘护送’龙华将军夙苍回京,这是天大的荣耀啊,魏大人!”
“那是!那是!公公说得是,下官一时愚昧,没理会得!”魏永感作揖到地说得诚惶诚恐,心中却暗道,老不死的妖怪处处给人下套拿腔,这趟差事除了要提妨夙苍的那些个铁血的部下带兵生变更是要应对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真真辛苦之极。
“别道苦,苦远比丢了性命强!只要是天家的事无一不是掉脑袋的大事,那些个金煌煌亮晶晶的名头和圣上的信任怎么赚来的?”
见他摇头,这公公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用这个赚来的,我老了,别嫌我罗嗦,越临京城越易生变,魏大人,好生警醒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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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齐也在瞧着一面镜子。
驿站提供的镜子磨得并不光滑却泛着金属特有的清冷光芒。镜中世界,虚虚实实,光影投射,亦假亦真。
驿站的房间虽简陋倒也还干净。床具整洁没有异味,就是人多了点,床也小了点。
若都是些细皮粉脸的妞儿陪着自己,这人多床小俺也不在意,可身边挤挤挨挨的却是皮厚汗臭的大老爷们儿。
这萧齐的嘴咧了下想笑,又想到目前的处境,嘴角拉了下来,他瞪视着镜中那个年轻的脸。六分斯文,三分威武,却一改平日里的那一分的玩世不恭,他发现此刻自己拧着的眉头褶子可以夹死只蚊子。
“将军怎么可能叛国,咱们手里握着数十万大军的时候不说我们叛国,咱一交了虎符倒开始清算!这风水当真轮流转了,定是太子一登基,周王渊那小子使坏挑唆的!打仗的时候夸我们是英雄,仗打完了就……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兔儿还没死呢就开始烹狗了,妈的!”萧齐火暴的个性并不若长相那么……文秀。
“兔死狗烹四字用的好啊,萧,不过你脑子还是不怎么好使,这新皇帝的脑袋不似你,可不需要周王挑唆。”宁三坏笑着说。
龙华军的几个夙苍的心腹,都是万户长以上的将军,此刻被“安置”在驿站一楼的马夫房里。
房间看得出来特地改造过,烧着柴火的土炕大了点,被子也多了几条,相必是钦差魏勇敢上次来“督军”的时候就下令整改,以备今日这样的特殊情况之用。
“都是狗屁!挑唆不挑唆,这新皇帝怎么想的对我们龙华军都不重要,说实话俺辛矶这辈子只认我家将军,他十二岁时就是俺主公!谁做皇帝俺都没意见,就等我家将军一声令下,就算到了京城俺也杀他娘的。”这叫辛矶的魁梧汉子本是西夷奴隶,因武艺好被贩卖到北夙。当年英莲香以一大宛名马易来,指拨给夙苍做了贴身护卫。待夙苍从军后更是废他世代奴才契约,让他进了军伍并委以重用。
“关键是将军他自个儿怎么想的!萧大少爷前些时日你不是说,那个什么什么最近已经深刻领悟到将军的独特思想,并且小有心得了嘛!你倒是揣测下将军如今怎么想的。唉……如今我们手上一个兵都没,想起来胸口就堵,不是滋味啊。”宁三叹道。
“哼!你不是说我脑子不好使么,又问我作甚?”
“咳咳!非常时期,你们两个……嘘!”
外面传来换岗的靴声,是这几个沙场滚打的职业军人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门口东向三名,西向三名。”宁三趴到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微眯着眼,轻道:“三丈外驿站门内4名,门外两名,均是配刀武士。”
“才这点兵?昨日我们来的那些人马哪去了?”
“调来‘护卫’我们将军大人暂住的那间民宅去了。只要龙华将军在,魏勇敢和高太监自然不怕我们跑。”
“这里外加起来十余名我们哥几个不拿武器也能放倒他们!机会难得,兄弟们,干不?”辛矶磨拳檫掌,眼底一闪兴奋光芒。
“不可!”宁三道。
“为何?”
“娘。”萧齐突然道。
“你叫我娘?萧,你没事吧?”辛矶铜铃一样的大眼快要凸了出来。
“你们刚不是要我揣测下将军如今怎么想的吗?”萧齐翻下白眼:“我们几个想逃跑再多10倍的武士我想也不一定阻止得了。但我们都不是石头里蹦达出来的,都有爹亲娘亲,今儿我们跑了,家里老娘怎么办!”
“俺没爹没娘,俺光棍一个,俺敢跑!可主公不也跟俺一样,没爹没娘了?就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如果他说干,咱二话不说……”辛矶说得热血沸腾。
“将军可和你不一样。”萧齐插过话来:“你了无牵挂,将军却还有个‘娘’……贵妃娘娘,他的香姨,也许此时正被新皇软禁在玄羽。而我几个,虽然下没有小,但是上皆有老,这个就是我们的枷锁,比一万名士兵看守我们都有用。”
“上有贵妃娘娘这个‘老’,此刻还多了一个‘小’,唉……”空中飘来宁三的第N次叹息。
“你说的是祈连的那个娃娃?那娃娃我怎么觉得是霉星来着,一遇到到她,将军旺到极点的风水就好象倒了个个儿似的,现在真是衰到极点。”
“岂只是祸星,简直是煞星。”
萧齐总结,众人点头。
这次,大家反应惊人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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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灰蒙蒙的。
房屋楼舍被大雾笼罩着,如烟如雾的朦胧中带着青草味的土腥,让人多了一种鼻头痒痒总想打个喷嚏却又打不出来的烦躁。
宁一卫正在做梦,梦里并不是这荒秃秃的黑馒头一样的无边无际的边界丘陵和马都不爱吃的皮革一样粗砺的干蝎草,而是那富庶的香喷喷的,云淡风轻,莺飞燕绕的江南。
梦里的自己正坐拥温软香裘,可人的美女浅笑潺潺捧过一碗暖暖的,沁入心脾的……恩,苦苦的……药?
娇羞的美人甜蜜的笑着露出玉一样晶莹的贝齿闪着温润的珠光……
“啊!”好疼!哎哟,美人这么咬人嗳?
“一卫?”
不似南国美人的温婉娇语而是……将军的声音。
宁一卫一个激灵张开了眼,见眼前的确是一个美人的脸,不过就是忑袖珍了点的小美女,她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刚在鲁一卫手上咬出来的那个还带着自己亮晶晶的口水凹处研究了半天,好象很是满意,“啊啊呀呀”了两声,张开小嘴……
“啊!我在呢将军!”他苦笑着回道,原来自己是坐拥小小美女来着,和梦中的境地相比,虽都是美女但这大小的差异却给人的感觉不异天堂地狱,这个小煞星自己却惹不怎么起。
是什么时候,堂堂龙华军的前锋营骁勇的四品骑官沦为现在的看娃娃的全职奶妈来着,忆当年,往事不堪回首哇。
“水好了么?带她进来。”
空气中飘着药草的苦涩香气,火炉子里自己入睡前新添的木炭已经烧得半透,表面一层俱现白烬。外面有沉沓的脚步声响起,又是每日一换沐浴热水的时候到了。
饿死的骆驼仍比马大。
虽现在将军和自己的处境不外于“囚禁”,但至少朝廷还没判定罪名,也只是叫那老不死的高公公,和小人魏永敢“护送”回京而已。虽被解除了龙华军的帅旗军权,就算不提这几年夙苍的战功战绩,他多少算是皇亲,身份礼数更不能怠慢,所以这处地方也至多只能算是失去自由的“软禁”,起码还安排曾经的亲侍比如自己,同住侍侯。
里间,背对着门口的是一个直径约两米的松木大桶,夙苍穿着单裤裸着半身盘腿坐在里面,光滑的黑色长发倾覆在裸背上,随着一桶一桶的热水缓缓的倾入而慢慢的浮起,象一朵黑色的鸢尾花从地底升起。
大桶的中间用绳索固定着一个圆形一样的有着桶壁挖留着无数孔洞的小桶,里面设一小椅,待这个小桶的专属主人某小人儿被人抱进,椅上一个横木锁进桶里,那小小人儿就算有千般不愿,也只能被牢牢的固定在小椅子上坐好。
不过她好象今天兴致很好,坐好后歪着头看着带着药香的温水慢慢从外面的大桶迅速从各个小洞中涌进,她快乐的玩着水,咿咿呜呜地说着谁也不懂的话语。
很快的,小桶注满水后和大桶平行,她也只剩个脖子和头在桶外,再不能看到那些可爱的小洞里喷涌的激流,她有些恼,转头过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夙苍,双眼莹莹。
夙苍见惯不怪,伸出左手给她,右手轻轻地贴上她的后背某处穴位,平息凝神,吐纳真气缓缓度来,开始了已经坚持了五个月的每日功课。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如果留心会看到桶面上的水已不象方才那番热气腾腾,象是有人偷偷丢进一块巨大的冰砖,迅速冷却了热水。宁一卫蹲了下去打开桶底一个垡子,招呼着外面的守军一个一个接走冷掉的水,和兑进一桶一桶刚烧好的热水。
还是那句话呀,饿死的骆驼也比那马大。虽是“软禁”,这些军士也虽是看守,但失去的仅仅是自由,将军的待遇依旧,毕竟在大夙国的军伍里,龙华将军夙苍是他们立志效忠的将领和偶像。而夙苍交上了指挥全军的帅印虎符后,回京的路上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带着这个娃娃,每日给她度气去毒。
夙苍多了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孩儿,无疑是给他想逃脱的路上设置了个重量级的累赘,魏永敢和高太监正是求之不得,对这样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应,慈祥亲切无比。
待夙苍完成最后的一次吐纳,宁一卫终于问道:
“将军,这娃娃最近特爱咬人,今天就咬我一口,还怪疼的!”
“嘘,她睡着了。”夙苍抬起自己的左手瞅着那几处刚被咬出的凹处轻声说道:“她正在长牙,喜欢到处磨啊咬的。”
“先前她才出生呢,那时候还是秋天,现在却马上到春天了,这一晃就这么大了。那个……唉想起来我就和做梦一样。”也许是想到自己和将军的境遇,他不无感慨。
“将军,这是最后一桶热水,还需要么?如果不需要,属下就要退下了,过半个时辰再来收拾。”
出声的那个汉子帽檐低垂,遮掩了半张脸,从宁一卫的地方只能看到那高挺的鼻梁似乎是出自夙国西边的某个土族的士兵,那里的兵士以近身格斗见长,京城里的官宦大户人家多爱寻这个族裔的人来做贴身护卫。
“不需要了。”
夙苍站了起来抖落身上的露珠一样的水迹,把那被固定在小椅子上正睡得香甜的娃娃抱进宁一卫正张开着一张干爽的棉布床单改的大浴巾里。
那人鞠躬告退,提桶站起来的瞬间,夙苍瞥见一条褐色的蛇一样的东西飞快地滑进了他刚步出的木桶。
“什么东西。”宁一卫听得外间的门被重新锁上后,卷起袖子捞出那条细细长长的物事。
“啊,是根牛皮弓弦。”他审视后谨慎地递给自己的主公,却见苍象是被火烧到一般,稍微触碰却瞬间弹开,那牛皮缠丝作成的弦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又遁入了水中。
“将军,那玩意是什么有意思?”
“你还记得京城哪家的杏仁茶最好喝么?”
“城东口的李记啊,多年的老字号啊,太祖皇帝在的时候就有的。”他有些诧异苍的问题。
“你知道么,李记杏仁茶门口的那棵大榕树就是在我幼时贵妃娘娘常常带我去喝茶最爱坐的地方。”
“那这个弦……和那大榕树?”
“它应该是被人从那树下挖出来的。”苍神色凝重:“一个月前,我派人秘密回京……”
“难道就是……挖树?
“是的。”苍点点头,狠狠地一掌击向那木桶,一声闷响,那巨大的松木桶裂出条缝来,还带着药味的热水汩汩流出,瞬间泄满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