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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Chapter 11 癸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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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粗亮“呷”声在暗黑的天幕里盘旋不绝,那粗砺有力的鸟鸣常常被人类视为不吉利的症兆。
二更了,新来的那班换岗守卫听到这不和谐的鸟鸣后仅仅皱了下眉头,甚少朝天空上望上那么一眼、两眼。
这草原和沙漠交接之地的丘陵地带死几头畜生引来乌鸦啖食本就是极为平常不过的事情。
睡在床上的宁三也听到乌鸦叫了。
与打了个哈欠又翻过身去继续呼噜的辛矶不同,他一猛子扎下了床,从通铺上连滚带爬地滚下,并在床褥子底下那薄薄的一层用来保暖的谷草中抽出根还带着点青色的枯草叶来,颤抖的手因为激动捋了好几次才弄平了那叶片。
“黑灯瞎火的,你发什么疯,还睡不睡了!”这被子本来就小,却只有两条,一条盖三人。萧齐被宁三这一折腾,本就半个身子搭着一片被角,这下子全都晾在外头,索性批着衣服坐起来抗议。
“嘘!别说话!”
宁三嘴里含糊地甩过来一句话,鼓着腮帮子继续忙活着。
萧齐揉了下眼,啊,自己不是在做梦,那就是这傻子有毛病,大晚上的穷折腾,吹什么劳什子树叶又听不到他吹出来的声音。
“哚哚”两声轻响,两人相视一望,同时扬头,这声不是发自宁三的嘴巴,而是来源他们头顶。
“好了,它来了!萧齐上,爬到那梁上去,把刚才发响的那片瓦揭开,就是正梁上头第三片。”
“啥?谁来了?”萧齐还有些刚睡醒的懵懂。
“鸟来了!就是咱们将军来了!快点!”宁三有些发急,却又不得不压着声。
“你说上头有只鸟?你养的?”萧齐像是明白了几分,眼神逐渐清明。
“快上去,全军数你马上功夫最好,那没鞍的野马你都能翻上去,这个自然不在你萧大将军话下。”
宁□□手抽出腰件系衣的皮绳甩到横梁的另一头,推了萧齐一把,眨眼间工夫,萧齐借力就拉着翻身爬上了木梁,斡着身子数到第三块黑青色的瓦片时,一手平托,另一手轻轻往外一顶……
一只黑色的白颈大鸟从那刚揭开的孔洞中探进头来,金属一样的尖喙正反射着那漏进来的月光,银白如雪。
“啊,乌鸦!”饶是经历无数大场面大阵势的萧齐,突然在手刚揭瓦的同时钻进来一个这样黑乎乎的东西,也着实有些惊吓,虽然他明明知道外面有只鸟。
“什么乌鸦,这个是我哥宁一卫从小就训练的宝贝,叫白颈青鸦,昆仑山的灵鸦,智力比你还高!真没文化,见宝不识。”
萧齐拿出火折子,点燃烛后,发现这乌鸦果然不是黑的,烛光下的羽毛从上到下层层加深,从青蓝色到青紫色再到紫黑色,果然是只青鸦啊!他摸了摸鼻子,第一次没有回嘴。
宁三顺着这白颈青鸦的颈后那根青金色的主羽后面摸下去……嘴角缓缓咧了开来,他摸到那心里一直渴切的东西——这被丝线固定在这羽后的薄如蝉翼的绢片。
“啥玩意儿,没字!”萧齐前后翻转,瞪眼道。
“都你这猪脑袋,啥事儿也完蛋了,难怪将军当时挑近侍挑我哥也不挑萧某人。”宁三一翻白眼,从怀中拉出个慈瓶子倒了些兰色粉末用水化开均匀涂抹在那绢片上,把那蜡烛移来小心翼翼地用火苗烤了烤。
顿时,一排熟得不能再熟的字体出现,当即这汉子的眼角就滚出了一行热泪。
“我们终于熬到头了!”重重的一击拍向萧齐的肩膀,楞是让萧齐壮硕的身子闪了两闪。
此时的萧齐却并不十分介意,他着急地歪过头去看那上面写着什么让宁三这人激动至此。
闪烁的烛光下,那字不大,仿佛也跟着火光跳跃,萧齐却看清楚了,喉咙里堵着的那块东西终于化开,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压低着声兴奋地道:“哥几个都起来,都起来,咱们反了他娘的了,这是将军的命令!我们终于又有事干了!“
那片薄绢被头上漏进来的晚风轻轻吹到一边,随着温度的降低,那字迹也慢慢变得模糊不清。可认真看来,依稀还能辨出军中万户长以上军职看得极熟的字体,那字如人一样简洁:
“癸丑日,子时,反。”
*
癸丑,癸丑为干支之一,顺序为第五十个。前一位是壬子,后一位是甲寅。论阴阳五行,天干之癸属阴之水,地支之丑,属阴之土,是土克水相克之相。
并不是说这一天在天干地支里有什么奇特不同,夙苍记得这一天是太子佶即现今新登基皇帝的诞辰之日,也就是所谓的万寿节。
因为这样一个人物诞生在这一天,癸丑之日在这个帝国内顿时高贵神圣起来。
如此特殊的一天自然显得格外不同。
今年的新春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春天,也是新皇帝第一个生日,因先皇崩逝目前还属于国丧之月,本不该大势庆祝,不过下面有的是人机关算尽变着法儿的揣测上意讨好新皇,京城各大小巷街口虽依旧挂着祭奠大行皇帝的白纱绢花,可另外一头那成排的大红灯笼却也早早挑起,把整个京城的夜晚照亮得有如红彤彤的白昼。
盖不去想这万寿节给如今的京城带来多么大的喜庆热闹,就算是远在塞外的高公公魏永感带亲兵“护送”龙华军的将军们回京的这样艰巨差事的将士们也因此较平日里笑容多上几丝,说话嗓门也大上几分。
吊子里炖着香喷喷,油腻腻,热乎乎的羊肉汤啊,再加上从京城长途运抵犒军的大肥猪被厨子用果木炭烤得外焦内嫩散发着浓浓的肉香,军营门口还一溜排着一百几十坛魏永感和高公公的得意门生们特意送来孝敬的黄酒花雕,上京三白……这些俱以庆祝万寿节的名义统统抵达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丘陵小镇。
癸丑之夜,酒香、人熏、月明,星沉。
不过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赏月吟诗的雅兴,军伍中人爱好个别虽也有高俗之分,不过大多数却是惊人的相似。
好酒好菜三巡已过,这数月来餐风饮沙的苦日子里难得遇到今天这么个好日子,除了那几名必须在下半夜当差的军士,其他的斜昵着眼相互挤兑两下,对面的几个心照不宣的笑笑,马上掩上门跟了进去,片刻间“大大小小”押注的声儿就响成一片,仅留一人在外留守随便观风放哨。
“唉……”萧齐撕下那烤猪蹄上最后一块皮,嚼两下叹了口气。
“将军叹什么气,这站一过再没几天路程即要到上京了,上京老城一过便到京城,咱的苦日子也算是熬到头了。”
因为龙华军的元帅夙苍都并没有定罪,他属下这几员大将职位仍在,守卫虽有看守之职却仍不敢怠慢这些个官衔大上自己无数级的大家伙。今日时逢万寿节,就算是在这作为暂时囚狱的驿站也依旧摆设了两桌酒菜,里间通铺上一大桌供龙华军原各部将,外间一桌供值日的守军统领和另两个士兵。
虽隔着已改造过的仅留一窗口送饭送水的铁门,但因屋内空间狭小逼仄,留给守军的除了摆下一方桌后剩的地儿也并不宽敞,倒更象是两桌酒席并排而设,双方好友隔着薄墙把酒言欢。
“人为菜刀,我为肥肉,人为铁锅,我为毛驴……”一大碗花雕酒被萧齐牛饮而尽。
“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麋鹿。”宁三一翻白眼。
“哦,宁大秀才……宁秀才学识渊博,俺这粗人……佩服,佩服……来,爷,敬,敬您一杯。”
酒已有点上头,萧齐直着脖子结着舌,一碗酒横着推将过去,溅出的酒水濡湿了宁三的袖子。
“走开,你那臭嘴沾过的东西,再好的物事也被你污染了。”宁三二翻白眼。
“就你他妈穷酸!以前怎么样不说了,在这境地你也……故意……给我过不去,宁三,我早就看不惯你这酸孙子了!”萧齐一拍那土炕嚷道。
“啊,两位将军,使不得呀,这万寿节千万别伤了和气,要是在这喜庆日子有了什么闪失,按照大夙律,小官承受不起呀。”大夙律法非常精细而严密,在每个国日庆典里规定了各种禁忌,尤其对官员。
“你,喝……还是不喝……不喝就是瞧爷不起!”萧齐见势更是发起酒疯。
“别理他这酒疯子,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萧齐有种今天你就跟我打一架,咱们手上过过。”宁三侧身避开,甩了下前襟。
“我的大将军们啊,小的,小的代喝成了吧!”这统领有点着急,砰砰地拍着铁门。
按照律法,万寿节时官员必须穿戴符合礼仪的官袍,有种种禁忌,其中打斗更是大忌,就算是平民在狱中打斗,其看守者也同获罪,所以,这就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张百顺张统领不得不来这里度过的原因。
这萧齐和宁三本就是还未定罪的代罪之身,这一条律令实际上对他们并无什么约束禁忌,大不过小罪变大罪,罪上加罪而已。而对这个才因这次公差升任统领的张百顺却大不一样,他对头上这来之不易的乌纱帽在乎得紧呢。
“你代他喝?他什么官?他是万户长以上的将军,你……你是什么官?差他几级?”萧齐踉踉跄跄地走来酒气熏人,隔着那扇门也能闻到。
“俺是从五品统领,但若不算品级,按照军中职位百户长,千户长,万户长,至少……差他三级。”张百顺被这么问一杠子,不明其意,楞了下答道。
“好!差三级就罚三杯!你,还有外面你那两个小子,对就是说你们俩!你,还有你,过来陪爷一人饮一杯。”
萧齐指着那站在张百顺身后的两个小兵道。
“成,你们俩过来,也陪萧将军喝。”张统领微一拱手:“将军们今晚可别再闹了啊,下官才新上任,经不起这样折腾,来,咱干!”
这张统领倒也豪爽,一饮而尽,那两个士兵也跟着喝完。
张百顺插插嘴,正待要说上两句,却见萧齐的脑袋靠近过来,正睇着自己嘻嘻地笑。他心一惊,正转念这人怎么出来的,眼前一花,继而漆黑一片。
“宁三,你不是常给我吹嘘你那啥粉兑酒后是一步倒吗,我咋看他走了四步?”此时的萧齐眼也不发直了,舌头也不结巴了。
“宁三,真有你的,拨下一根马靴上钉的铁针就能弄开这锁,你这人手段真多。”辛矶笑道,手下里也没停歇,正拨拉下这晕倒的三人的衣服调换。
“辛矶,这你就不知道了,宁三入军以前可是贼他祖宗出身,这些坑、蒙、药、偷的小伎俩自然不……呜……”飞过来的一根羊骨头塞进了某人的嘴。
“还有三位将军衣服还没着落呢,话多的你去,出去揪仨人进来给我们换衣服,时间不早了,再有一刻就是子时。将军等着呢。”
听这话,萧齐收起了惯有的嬉皮笑脸,喏了一声,消隐在夜里。
*
当作一身夙军侍卫打扮的前龙华军万户长以上官衔的几位将军趁着黑翻上了这两进的小院最里一间把银晃晃的短匕架在高无庸,高公公的脖子上时,发现在先前席间称醉上楼歇息的这个老太监正衣冠齐整的睁大了眼睛端坐在床头,似已等候多时正期待着他们降临一般。
这双正与自己对视的那双眼分外清明,不似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摸样,萧齐暗道不好,老东西有诈,怕已是中了埋伏。
这时候果然马上听得一声声尖锐的呼叫声冲天而起在空中齐齐炸响,那是常用来集结的信号,对面囚禁龙华将军的那处宅院附近橐橐靴声响起,象是立刻有大军包围而来。
“主公那边看来已是动手,快押着这死太监杀出去。”辛矶按捺不住提着佩刀攸地跳出窗外。
“绑架也要专业点!去,换把大点的刀子,这匕首太小,我怕晚上他们看清我是谁却又没看到我脖子上的刀就糟了,那几个瞎了眼的傻家伙做事莽撞得紧,伤到了本公公可就不好了。”这太监慢条斯理地说得很认真,语气优雅。
萧齐心下觉得一阵怪异,倒是又气又好笑,天下没见这等奇事,这人质还教绑匪怎么做案。不过他说得也是道理,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敌人没看清自己手上的“货色”帮自己提前撕票,那可不就前功尽弃了。
换了把叮当作响的九环弯刀架在这老儿头上,拖着他准备与那边已接应出夙苍的兄弟们汇合。
匆忙间,萧齐注意到高无庸这处宅院外居然没几个人设防,只是稀疏地在大门口象征性摆设了几个守卫仿佛今日全都休假般。
已顾不上细想这一件件的诡异,反正今日他的任务就是活捉这不男不女的妖怪,而既然妖怪此刻已在手中,那其他事概不重要。
轻松地打倒门口那几个不中用的花瓶,远远的,见前端犹如一股巨大的旋风,吹倒了一片又一片的人浪,嘈杂声中充盈着那骨血和火的味道,这是每个沙场老将都熟悉的战场的气味,他每个毛孔都兴奋起来。
那处人浪的最中心,火光闪烁处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黑色身影,每每在他们每次作战时那冲在队伍最前方的身影,每个将士见之安心的身影,那属于战士们守护之神的身影。
萧齐觉得自己的眼框陡然生热。
很快,这股巨浪就和自己这边几个人汇集在一起,这个暗影已看到萧齐和他手中的“战利品”微一迟钝,立在他们眼前,那无形中隐藏着的力量足以让任何人在其面前臣服,象在百兽前的狮王,如渊停,如岳峙。
“萧齐?”
萧齐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今日主公嘴里说出来那般好听,那种久违的感觉似他们已不见多年,瞬间热血上涌。跟着主公忙急中偷暇的视线落处,他看到了夙仓胸口吊着的那个股股的小布包……哈,他揉了下眼睛笑了出来,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小东西了。
宁三扫清剩下几个内城的障碍后,趴在地上听了半晌,拧眉道:“这下好了,守军大部队都来了,这拨足有刚才的十倍,主公我们分几头杀出去?”
“西边今晚只有两百驻军,往西。”出口的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人——萧齐手中拧着的那个“人质”,萧齐想了起来,对了今天晚上还没用上他呢,刚才杀得太混乱都快把这死太监忘记了。
“往西,萧齐你和他一骑。”夙苍微一点头,马上做了决断,拉过辛矶牵来的马,翻身上去。
“将军!听他的?”萧齐嚷道。
“把刀架好了,小心点!”冷冷地瞥他一眼再不多话,打马前行。
萧齐知道那一记冷眼代表什么,心里有一处迷蒙此时顿时雪亮,他不可置信地瞧着高无庸,高公公月色下显得有些青白的脸对着他缓缓拉出一抹微笑,显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狰狞。
“小心我的衣服,别拉破了,江宁府的贡缎,刀架好了别滑啊,手也别太硬了得稍微晃晃它能反射月光,能让他们看得仔细……唉呀呀,风大,我的帽子……”
萧齐使劲咬着牙忍受着这死太监的故意作弄式的鼓噪,狠狠地一夹马腹,让他不男不女的尖叫飘扬在黑黢黢的冷风中。
萧齐发誓,下次,绝对!绝对!绝对不揽抓人质这样的可恶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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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安置的两百护军的统领秦路是高无庸一手提拨起来的亲信,见自己宫内大后台大恩公被那么大一把亮闪闪砍刀横架在脖子上,慌了神,沉着脸一声令下让刀斧手弓箭手都闪开,让出路来。
“大人,就这么让他们跑了,您这下可要摊上大罪了,上头怪罪下来,小的……”
“滚!你懂什么!派人跟着,一定把公公活着救回来,千万不要伤到。”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几年深得为官之道,这高公公要是死了,自己怎么爬这帽子也再大不了,有他在皇帝耳朵边吹风,就算这次回去降了官,起码前途光明。官兵、官兵、琢磨透这个道理就是官,琢磨不透卖力一辈子还是兵!
望着那绝尘而去的一行人马,虽然秦路还并未明白这些狗胆敢绑架钦差高公公的是哪方悍匪,不过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天大的事都有公公呢,不是吗?
“难怪你穿戴得这么齐整光鲜,这么漆黑的夜里你这徒儿的眼神也真好使,一眼就认出。”萧齐不敢相信,这就真的这么不伤一卒的安全出来了。
“从这里往西,再100多里就是北漠关,这里是关符。”高公公拿出怀中的小包,里面是几片金叶子,一张银票,和夙苍一行最急需的那沉淀淀的青黑色的出关铸铁牌。”
“大恩不言谢,夙苍定有报答公公的一天。不过夙苍一事不明,公公为何帮我?”
“我天生就是皇室的奴才,食君禄忠君事,奴才也分忠奸,我不过是尽自己本分效忠而已。”说到这里老公公突然有些哽咽老泪涕泗,不能自已。
“大将军,老奴得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作下决定,挥手让夙苍俯耳过来……
那晚,匆忙中萧齐不知道那老太监对主公说了什么,只知道夙苍的脸阒沉得有如那遮住明月的黑压压的厚云,压得人仿佛透不过气来,风起云涌中仿佛潜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蠢蠢欲动,隐怒中透着哀伤。
“走吧,上路吧,没时间了……老奴希望能活着那一天,看大将军回来报仇!”
夜色中,高无庸的身影被月光拉得象个长了角的精怪,突兀而又凄凉。
萧齐第一次觉得,这个折磨了他一晚的老头仿佛也不那么另人讨厌,却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