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Chapter 9 如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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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背后始终晾着地狱晒着天堂。
皇宫，这个充分体现权利和荣誉的地方，同时既是地狱也是天堂。
英莲香还记得好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她的心就象这连日飘雪的天空，雾蒙蒙的，如同一张刚浸过水的纸，苍白中泛着灰。
她摒退左右侍从、独自逾逾前行，爬上玉源亭的高处，望着远处那山一样连绵起伏的金黄色琉璃瓦，白云一样交错排列的镂空雕花玉栏……那些金光闪烁炫人眼目的蟠龙柱、莲花藻井、孔雀盖伞屏风，这些充分体现至尊权利的东西出神。
此刻她看到的东西和她的嫡亲姐姐前太子妃英莲华看到的景色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夙家的宫院的层层叠叠的金色象水的波纹涟漪一样漾了开去，直到天际，似没有尽头，就象人那没有休止的欲望，无边无际。
如果我是她，朝夕相对这片反射着阳光辉煌宫阙，这片夺人心魄的金啊……
不再属于自己。
她要不是一直不愿舍弃这片金色琉璃搬出宫外静养也不会如此早逝，丢下儿子甩手而去。真真的心能生万境，曾经的太子妃光环不在，未来永远也跳不出过去的荣誉的阴影------
不，我不是她，就算我没有儿子，我也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她果决地一甩头，把那声几不可闻的喟叹抛弃在轻风里。
她突然有些心烦，快速地离开，信步游走在御花园后的宫院里，不知不觉中又到了那个地方。
这是宫里一处偏隅，和前面那些金碧辉煌的宫苑相比显得简单宁静，异常的朴素冷清。这里，是前朝太妃们居住的地方。
“太妃”其实只是尊称，有生养过皇子的妃嫔早就被开衙建府的儿子接出皇宫去亲王或郡王府去颐养天年。
还呆在这里的她们其实是无处可去的没有为先皇生下任何子嗣的“太妃”而已，这群只有尊号
却被人遗忘的女人。偶尔，一年一次在太庙给先皇帝的祭祀上也许能一窥她们的身影。
她们不被人当主子看待的象影子一样生存在天下最华美的宫廷内的暗色阴影中，也许还包括她……前太子妃英莲华。
天堂离地狱其实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请贵妃娘娘安。”听到外面响动，满脸恼怒的老太监眼里映出当今最受皇帝宠爱的皇贵妃的英莲香的身影时，匆忙中跪地，未顾及得头上已经歪掉的帽子。
正想这心事的英莲香看也没看地上的宫奴一眼，视若无物地走过。
“在主子面前失仪，余公公，你知道是什么罪么？ ”身后的大丫头虎着脸，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奴才们是没有来得及，请姑娘禀告给娘娘，是那几个小祖宗来园子里，你知道他们总爱作弄奴才，奴才几个还没来得及听到外面响动以为------”那公公眼泪纵横，似有难言之隐。
“小祖宗？你可说的是太子、六皇子？”太子和六皇子渊近来爱在宫里后院游玩探险，宫里大小太监
头疼万分，又招惹不起。
“嗯。还有小郡王，今天他也来了。”
“啊，你说的是那个小郡王，苍？”
“是啊，今年的寒冬玫瑰又要开了。”老太监指着转角处那通向一处庭院的小门轻声回道。
*
英莲香记得转过这条小径就是姐姐精心照料的那畦花埔了，她生前偏爱玫瑰，所以这处花田里各色玫瑰最多，可以算得上一处玫瑰园了。
这世间一草一木俱是有情，如今主人不在，不知道这些花草是否也竞相已凋零枯萎。
想想又是一哂，这大冬天的 ，户外庭院都白雪铺就，除了耐寒的松柏长青，那些娇嫩的玫瑰怎么可能存活，现在只怕是茎叶业已冻坏。
一只寒鸦“吖吖”地飞出宫檐的一角，簌簌抖落身上的雪沫，碎雪沾上园里那朵最大的玫瑰花蕾，半开的花瓣层层叠叠，象个害羞的少女，藏了半张粉嫩的面庞在碎雪中，分外惹人爱怜。
“苍弟，你比宫里的花匠还厉害，他们没人能让玫瑰在冬天开花，我听母妃说你却成功了。”
夙苍面对着那朵园中唯一长出花蕾的那株半开的花蕾，正襟危坐，几若未闻，犹如老僧入定。
“这朵玫瑰就要开了，给我吧，明天是我母妃的寿辰我想送她。”
太子佶有些不耐地跺着脚，近日虽未下雪可是风却大，此刻嗖嗖的寒风卷起阵阵雪沫子，冷气倒灌让他有些难受。
苍静静地坐在那里，飞扬的雪沫让他闭上了眼睛。
“别惹这冰人，跟他说也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爱说话。三哥咱们走吧，玫瑰也没什么稀奇，御花园里现在开了不少冬梅，又香又漂亮，我去帮你采去。”夙渊讨好地说。
“可宫里只有这畦玫瑰能在冬天盛开呀。”这个年纪比苍和渊稍大一、两岁的男孩是太子佶，他执拗地和苍一般盘腿坐在地上，眼睛盯这那朵半开的蓓蕾。
“太阳都快下山了，你们俩不是真要在这守一晚上等它开吧！那得守到几时？走吧，三哥。”渊劝道。
“不，我就要这枝玫瑰。”少年此刻也卯上了，狠狠地瞪着苍。
“苍弟如果你再不应允，那我们……”见苍一动不动，似已入睡，渊说着向佶一使眼色……
两只小手闪电般地伸向那抹粉红……
“铮”炫目的银芒一闪，一丝血线从空中划过，几滴滚烫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新雪上，瞬间绽放出一朵殷红。
“啊！”
“夙苍你这个疯子！你居然敢那匕首刺我！我……”负伤的佶跳起来就要扑杀过去。
佶的尖叫怵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脖子生凉，那只薄刃的银匕首正抵在锁骨凹处。
“苍，我不要花了，行不，呜------”
“答应过我娘，寒冬玫瑰，第一朵，是她的。”苍说得极慢，象个刚学会说话的稚子一字一顿。
“但是------但是------你娘不是已经都------死------”佶结结巴巴地还没说完却被渊从身后轻轻踢了一下，急忙改口：“嗯------不在了------”
“我娘说，她不在了，香姨也一样。”苍象个耐心的私塾先生正在教授一个最愚笨的学生，他看着佶的眼睛：“你明白了吗？”
*
太子佶和他的胞弟渊的眼前横这一把正反射着雪色银光的寒芒，而比这更让他们心寒的是苍此刻的双眸。
“苍儿，不得无礼！”英莲香见状，赶紧从现出被篱笆半掩的身影。
“儿臣佶请贵妃娘娘安。”
“儿臣渊请贵妃娘娘安。”
两个少年回头，见是英莲香，愣了片刻，旋即按照宫礼给长辈问安行礼。倒是徒留夙苍孤独的身影伫立在哪里，犹若秋后稻田里那只被人遗忘的稻草人。
“太子的手……”英莲香不安地问道。
夙渊快速地用自己左手的袖子掩住佶的右手手背：“我和三哥刚想去摘玫瑰却被花刺扎到而已，没什么大碍。”
“渊，我明明是被------”夙佶瞪圆了眼睛，却被自己的胞弟再次打断。
“太子午后还有骑射功课，儿臣要陪他回宫准备了，先给娘娘跪安了。”渊拉住佶的衣角挤了下眼。
“苍，你这个粗鲁的疯子！我们走这瞧，哼！”佶带这渊利落地给英莲香行礼告退后，经过一直低头象棵树般杵在花田里的苍恨恨道。
英莲香含笑看着他们离去，只留下泥径上的几轧纷乱的靴痕。
如风般卷来，又如潮般退去。
呵，不是他们对自己忌惮，他们不过是看到自己身后他们父亲的高贵的身影。
在这宫里，无论被告原告是谁，审判都不可能公正，原因很简单——审判者只有一个，那就是宫廷的唯一男主人，皇帝。而在这主人的眼睛里，哪怕是至亲，原告有时候也可以成为被告，一切以当时他的好坏心情而定。
“苍儿，过来。”
夙苍小小的身影并不比那株他一直守候的玫瑰高出多少，听他的香姨唤道，缓缓走来。
英莲香把他冰凉的小手拉了过来，丢掉他手中紧攥的银匕，忽略掉他脸上偶然闪现的窘色。
“香姨什么都有看到，不过却不是想责斥你，过来，苍儿再坐过来一点。”她拍拍身边的长条石凳。
阳光和松枝交错编织而成的斑驳暗影，在地上绘出神秘的经天纬地，英莲香重重的吸进一□□织这着清冽的松木和香甜的玫瑰的空气，微微一笑。
“苍儿，你会射箭吗？”突然而来的不着边际的问题，让夙苍疑惑地点点头。
“可不可以把你平日里的配弓拿来给姨。”
苍听话地取下身畔那把不甚精致的桦木鲛皮弓，那是一把真正的战场上成人用的“大弓”，与苍的年纪和个头不怎么相称。自他7岁起能拉开成人用的弓后就羞于用尺寸小上许多的宫里做来专供年幼的皇子和身边侍童练习的“小弓”。
“啊，为什么我的箭矢射不出去？”英莲香松松地搭上一只翎箭，射不到五米，夸张地转头大声问这一向少语的侄子。
“因为您忘记调弦。”夙苍拿过弓仔细地检查后，帮她重新校紧，递了回去。
“哦，原来是这样啊，看来还是太松，我再把它拧紧些。”英莲香用力地把弓弦绷得死紧。
“啊，我怎么拉不动，苍儿你来帮香姨一下。”
“不行。”夙苍的眉头有些纠结。
“你来帮我拉开。”
“不行的，这样硬拉弓弦会断掉。”
“啊，那你说该怎么办？”
“嗯，弓弦不能太紧，也不要太松，适度就好，就象这样。”夙苍拿过木弓又一次校好松紧，搭上一只羽箭瞄准------
“嗖”地轻响过后一片半黄的枯叶从远处的树枝上悠然飘落。
“看来不是我笨，也不是这弓不好使，而是方法没对。要想射到自己的目标，弦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太松，力度就不够，箭也就飞不远；太紧却欲速而不达一不小心还有可能折断弓弦全盘皆输，是不是这样？”英莲香象个最好学的学生，认真地问道。
“是了。”苍笑着点点头。
“其实呀，世间所有事情都和这射箭的道理是一般，不可太松，也不可太紧。松则懈怠；紧则早夭而不达。苍儿你可明白香姨的意思。”
“您是说刚才我不应伤了他们？”夙苍的眼里有些黯黯，抬头又道：“我答应过娘，第一朵玫瑰就是她的，她不在就是香姨的，我答应过的。”
“唉，死心眼的傻孩子啊------”英莲香揽过他的头：“你呀，你就象你娘那般死心眼------我的莲华姐姐------”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怀里这张小脸和记忆中另外一张重叠，她怎么也锁不住眼里的湿意，任那热热的东西在颊边流淌。
“香姨别哭，有苍儿在，我会保护你，我答应过娘。”
“你这个傻孩子啊------”看这这张分外认真的小脸，她更是哽咽不已。
“香姨跟你说啊，下月京里要来一位很了不起的师傅，皇上已经安排太子跟六皇子去随他习武，我给皇上说过让你也去，他也应允了。”
“我要留在宫里护卫您，我答应过娘。”固执的童音底下是不属于他此刻年纪的铁一般的执意与坚决。
“只有学好一身过人的功夫你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呀，傻孩子，人的一生很长，你需要守护的人很多，也许以前是母亲，现在是香姨，以后是------”英莲香语声温婉像个慈爱的母亲。
“嗯。”
“来我们做个游戏，也是个约定。你还记得宫外你娘最爱喝的那家杏仁茶李记门口的大榕树吗？”
“嗯。”
“你看，就象这样-----”她用匕首拨开新雪挖开花田的一些泥土，“如果有一天香姨遇到危险需要你保护，那我会去埋入一只箭，你看到后就即刻回宫。”
“好。”他答应得急切又坚定。
英莲香笑笑，撑起自己有些酸疼的腰来遥望南边那片金色琉璃，实在想象不到在这深宫里深受当今皇帝眷宠的自己还能遇到什么危险。
不过，色衰则爱弛，是个人都有老来的一天，就象这再美的花儿也会在冬日里凋零，而自己又仅此一女多年来再无子息------
“也许，你有一天发现树下埋的是一根弦------”她撩起颊旁一绺发，语气凝重迟缓，“那就是先保护好你自己，不准擅自入宫见我。”
“香姨！”
那才是真正的大难来临-------英莲香苦笑道，不过先得让这死心眼的孩子答应自己就象那日他答应他的母亲。
“告诉香姨，你应诺不？“
良久，一声轻微的------
“诺。”
这声极不情愿的应诺却让英莲香开怀，因为她记得这个孩子从来------
一诺，如山。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Chapter 9 如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