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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人生第一次远赴异乡,尽管理论上英国才是我的故乡。
      我们到的时候这里正在下雨,气温比法国更冷,也更加潮湿。
      跨越国家与海陆的长途旅行于我而言实在是苦不堪言,而我那日理万机的伯父却依然精神抖擞,就连等待火车与渡轮的时间里,他都在通过奇怪的机器指挥下属,仿佛他供职的地方缺了他将难以为继。
      踏上英国的土地之后伯父才行色稍缓,但他没有立刻将我安顿下来,而是带我去见了我的父母。
      不出所料,只是两块墓碑,我那无缘得见的父母早已与世长辞,母亲死在我出生那年,父亲死在去年。
      天上阴雨蒙蒙,伯父撑着伞,高大的身形遮风挡雨。
      他又开始为我讲述过去,说的是一个英国名门少爷与法国平民女子先相恋后私奔的陈年旧事,这个故事短暂得才到我诞生便戛然而止,我的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将母亲的遗体焚化,带着骨灰回到家里,哀毁九年,郁郁而终,亲族整理他的遗物时才在一本日记中发现我的存在。
      母亲死后,父亲在法国辗转多地,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福利机构将我抛下,但他的日记上只写有爱情的甜蜜,因此伯父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我。
      我注视着那一双墓碑,细数落在上面的雨滴,内心一片平静,平静到我几乎为此生出羞愧。
      伯父低头看着我,目光依然不像在看一个孩子:“活人可以缅怀死者,但不能无法释怀,否则将会导致新的悲剧。但你看起来并不悲伤,你的父母都是多情之人,没想到你与他们完全不一样。”
      他曾让我无须对他伪装,我便诚实地回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感伤自然不可避免,但要说悲痛那也是空话,让我在冰冷的墓碑上寄托过时的期待,这是强人所难。我的父母未曾走过我的人生,就像我也未曾走过他们的人生,到我也蒙神宠召的那天,如果真能在天堂相见,我们甚至可能认不出对方的脸。
      “母亲怀着孩子还要私奔,父亲带走死去的爱人却抛下活着的女儿,他们的想法真让人难以理解。”我耸了耸肩,不否认对此心怀芥蒂。
      伯父没有说话,目光移回父亲的墓碑上,他看起来也毫无悲伤,或许他与父亲确实只是名义上的亲人,但他的声音里却藏有我听不懂的其他情感:“你父亲需要爱人还与自己同在的幻觉,让他不至于忍不住去呼唤她。而他抛弃你的原因,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对于他和你来说都是最正确、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受伤,好像被横加了无端的指责,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伯父说完便转身向墓园外走去,我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紧挨在一起的安息之所,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鲁贝利耶家的家族墓地甚为广大,人死之后便不再区分身份与阶级,因此墓碑们的制式整齐划一,间隔距离也相差无几。其中一些墓碑在我路过时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些墓碑上都刻有十分怪异的生卒年份,分布于不同时代,但纵观下来,早夭的孩子在这个家族里未免也太多了一些。
      “看来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伯父低沉的声音再度落下来,让我从微妙的毛骨悚然中抽离,“既然如此,在法国时你为什么会同意跟我走?我也没有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你是一个鲁贝利耶。”
      我的回答依然十分坦诚:“因为您没有给我拒绝的权利,我想像您这样尊贵的人也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去骗一个孤儿。而且,这是修女的愿望,她希望我能拥有亲情,在‘家庭’这种结构里获得爱与幸福。”
      修女苍老的面庞重又浮现,在离别前夜流下难过与喜悦交织的泪,为了这泪水我愿意去达成她的一切心愿。
      伯父似乎笑了一声,我看不清他高高在上的脸。
      “对于鲁贝利耶,活人也远比死人重要,只要你流着鲁贝利耶的血,无论你是重情重义还是薄情寡义,这个家族都会给你一席之地。”

      鲁贝利耶家系在英国历史悠久,早年还算不上名门望族,上世纪末突然飞黄腾达,但它没有被英皇授予爵位,反而与遥远的教皇国联系更加紧密,教权是不分国别的最高权力,因此鲁贝利耶不是贵族却能胜似贵族。
      我的母亲在死后获得伯父口中的“一席之地”,得以与父亲葬在一起。而我则是在经过洗礼之后,才真正被允许以鲁贝利耶自称。
      伯父说我现在还只能算一个“私生子”,而他即使身为一家之主,也无法不明不白地将我领回去,走出墓园的短暂路途里他对我阐明利害,之后驱车直奔教堂。
      我出身的福利院虽在教会名下、由神职人员管理,却没有强迫我们入教,我也不乐意一生都被教规约束,由不知是神还是人的意志左右思想与行为。
      伯父看出我没能隐藏好的情绪,告诉我这是每个鲁贝利耶都必须担负的责任,我以为他的意思是只有入教才能成为鲁贝利耶,伯父却予以否定:“恰恰相反,是每个鲁贝利耶都必须入教,向神明献上自我。”
      我看不出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伯父说话有时候非常直白,有时候又讳莫如深。
      这一刻我突然难以自抑,脱口问出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您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当然。”伯父笃定地答道,“我们鲁贝利耶就是为此而存在。”
      但他的脸上却看不见丝毫引以为傲,那复杂的神色让我直到很久之后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希望我能永远看不懂。
      马车停在一座宏伟的教堂前,若是没有无处不在的十字架与玫瑰窗,那金碧辉煌的模样让人几乎把这里当成皇宫。
      我们穿过大门、走过回廊,精雕细琢的一砖一瓦衬得我格外灰头土脸。
      每个异教徒入教都要经过洗礼,走的是一套标准化流程,为我主持洗礼的神父与伯父相识,站在圣堂门口迎接我们,侍奉神明的超然之外还藏着一份世俗的恭敬,看来伯父手握不容小觑的权力,但比起散布福音的神职者,伯父看起来更像杀伐果断的军人。
      洗礼过程十分繁琐而冗长,圣父圣子圣灵们在圣像与壁画上注视着我,仿佛真能看透人的皮囊与灵魂,这让我在仪式全程中都目不斜视,生怕暴露出一点大逆不道。
      神父只会说英语,伯父便代为转达他的指令教我照做,冰冷的圣水三次从额头流淌而下,洗净我的“罪”,我跪在圣坛前,虔诚地闭着眼,心里细数过去十年的岁月,不知何罪之有。
      仪式结束后,我换上圣洁的白衣,神父欢迎我成为神的子民,伯父欢迎我成为鲁贝利耶的一员。
      自此以后我便不再是“弗兰妮”,而是弗兰西丝·鲁贝利耶。
      弗兰西丝是我的教名,在法国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但登记时我才发现是Francis而非Frances,二者都源于拉丁语,读音十分接近,甚至在一些地区完全一致,然而Francis是一个男性化的名字,我不明白伯父为什么选择它。
      “‘自由之人’。”伯父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名字是命名者最初也是最真挚的期盼,这是你父母在你出生前就决定好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生而自由。我让你回到家族其实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所以,至少这个‘自由’的名字,我应该替他们还给你。”
      他的话令“鲁贝利耶”这个姓氏更加蒙上了一分神秘和阴翳。究竟是什么样的束缚,才会令家族成员避之如同洪水猛兽,甚至将对自由的渴望刻进下一代的人生里?
      而作为家主,伯父也没有予以否认。
      我开始担忧能不能适应鲁贝利耶的生活。

      伯父的确因我耽搁了太多时间,送我回到他的家后天色已经变暗,而他却连杯热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马不停蹄地赶了出去,只交代管家照顾我。
      管家与伯父年纪相仿,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一辈子没有跨过海峡一步,对法语的了解程度不亚于我对英语,因此我们谁也没能弄懂对方的话。
      马车在大门外绝尘而去,载走唯一能与我交流的人,我突然觉得这世界又大又冰冷,陌生的景象与声音将我淹没。
      好在管家立刻请来了女仆长。
      女仆长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上一代在战争时期举家搬来英国,她比修女小几岁,但外貌年轻许多,并不像修女那般和善,总是端着不苟言笑。她既不讨好我,也不怠慢我,轻声细语地用已经生疏的法语请我沐浴更衣,去餐厅就餐,而后上床睡觉。
      我无一敢不照做,只在她为我穿裙子时悄声问道这个家的规矩和忌讳。
      “小姐,恕我直言,先生去法国前其实没有打算收养您,但既然他会临时改变主意,想必是亲眼从您身上看中了某些品质,所以您不需要如此谨小慎微,这里以后就是您的家,您只要像平常一样就行了,先生自会为您安排好一切。”
      女仆长的语调毫无起伏,内容与伯父异曲同工,然而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找个安乐之地混吃等死。
      第二天,女仆长带我简单地参观过宅邸,这个未来的栖身之所并不如想象中奢华,反而有点冷清,伯父是以工作为家的人,时常外宿,只有佣人们保证宅邸的生活功能正常运行,因此有序中便缺少一分活力,我想这也是没有女主人的缘故。
      女仆长同样事务繁杂,大致记下宅邸的构造,我便请她不用在意我,而后乖乖回到房中。
      到了傍晚,伯父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我们同桌共进晚餐,他的餐桌礼仪令我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开始模仿。
      伯父问我这一天过得如何,我先是对他给予我遮风挡雨之地的仁慈表达感谢,而后称赞这个家的美丽与井井有条,佣人们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对我也十分友善,衣服漂亮又舒适,餐点好吃得让我想把舌头吞下去,昨晚睡得更是香甜极了,没有任何不适,简而言之就是处处完美无瑕。
      如此溢美之词听在伯父耳里却还不如下属的报告有吸引力,他毫无反应。
      我硬着头皮说完,最后鼓起勇气:“只是我和大家的交流不大顺利……伯父,我想学英语,请您帮助我。”
      伯父听到这里才放下餐具,拾起餐巾文雅地擦了擦嘴。
      “我可没有那个时间。”他说,示意我吃完盘中的食物,而后在撤换上红茶与甜点时继续说下去,“正好,我也打算和你商量一下这件事。”
      这一次他竟然愿意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使用“商量”一词了,这可真是让人诚惶诚恐,我连忙洗耳恭听。
      “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家族的庇护下过一辈子,你是想就此做一个千金小姐,过几年找个合适的人结婚,让另一个男人给你遮风挡雨,还是像以前一样自食其力,自己给自己挣一条出路?选择第一种,你或许可以一生无忧,但要仰人鼻息,第二种则会十分辛苦,但只要你努力,再借助家族的力量,总有一天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从没有哪种幸福唾手可得,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第二种。”
      伯父满意地笑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安分守己的人。既然如此,明天早点起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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