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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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没有明示所谓的“早点起床”究竟是几时几刻，因此我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醒来，女仆长带着热水和早餐敲门而入时我已经洗漱完毕，这个时间佣人们也才刚刚开始工作，盥洗室里只有冷水，将我脑中最后一丝睡意也驱散干净。
女仆长一边责怪我不爱惜自己，一边用热毛巾为我擦拭四肢与脖颈，而后将我请回床上，待我吃完早餐之后才帮我穿上衣服。
上流社会的女性服饰大都异常繁琐，在功能性上也讲究分门别类，今天这套就是外出用的衣裙，布料与剪裁都非同一般，可想而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我曾在前来教堂礼拜的贵女们身上见过这样的锦衣华服，总是羡慕不已，从未想到此生能有幸穿上它们，抚摸着裙摆上点缀的蝴蝶结，我到现在仍觉得如在梦里。
女仆长将我精心装扮了一番，接着像展示惊喜般推我到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女孩改头换面，容姿秀美，看不见一点乡下丫头的影子，比同龄人更高的身材几乎像有十三四岁，鲁贝利耶的遗传得天独厚，也许再过两年，我就能长得比女仆长还高。
下楼时伯父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口，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此时晨光微熹，黎明的色彩才刚刚铺展开来，伯父负手眺望天边尚未隐匿的星光月色，听到我的脚步声后回过身来，扫过一眼便满意地点头。
“早上好，伯父。”
“早上好。看来今天会有一个好天气。”
我想今天他的心情也不错。
马车轻快地跑出宅邸，车厢里隐约有香甜的味道，来自于伯父手边的礼品盒，这让我想起他曾请我品尝的饼干。
伯父一上车就开始闭目养神，坐姿依然端正无比，仅随马车行进而细微晃动，控制在精准的幅度里。
我听闻伯父有彻夜工作的坏习惯，见他面带倦容，明知不该打扰，我还是轻声劝道：“伯父，您应该保重身体。”
伯父闭着眼睛笑起来：“放心吧，我还没到老的时候。”
我只好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天色大亮，阳光照进车厢，果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马车已经驶离城镇，逐渐远离人烟，约半日后复又进入山林。
山间树木葱郁，掩映着一条狭窄的马路，沿途空无一人，只有被马蹄声惊起的飞鸟。
马路弯弯绕绕，上山又下山，尽头是一个小山坳，山坳里有一座城堡，被厚重的石墙围绕。
伯父告诉我这座山和这座城堡都是鲁贝利耶的产业，近百年前鲁贝利耶一族就受教皇所命，为无家可归的街头浪儿建立容身之所，使他们蒙神恩德，不再受困顿生活所扰。
听起来很像福利院，但按照常理，没有哪个福利院会建在如此森严之地。
马车在伯父的讲解中慢慢跑进高耸的围墙里，身着制服的守门人在窗外对着车厢行了一个军礼，刚刚开启的大门再度合拢。
我听着门轴转动的沉闷声响，向伯父问道：“既然是福利机构，为什么要选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最近的村镇也离得很远，生活和交通都很不方便吧？”
再者，所有孤儿浪子最终都要离开、自力更生，福利院只会让孩子们尽早接触社会，而不会筑起高墙、隔离人群，让他们与社会脱节。
“我很高兴你有如此敏锐。”
马车停在城堡前，伯父带着礼盒走下车，而后对我伸出另一只手，待我扶着他的手稳稳踏上砖石路面时，他才继续说道：“实际上，这里并不是福利机构，而是鲁贝利耶受命为教廷培养特殊人才的地方。”
“特殊人才”一词同这地方的古怪一样微妙难言，鲁贝利耶的秘密也越来越多，我在寒冷的山风中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问下去。
这座城堡历史悠久，外观陈旧，内部经过改造却不如想象中阴森，反而光线充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披坚执锐的卫兵，如果不是他们在伯父经过时抬手行礼，我几乎以为他们都是装饰用的铠甲。
作为一个培养人才的地方，这里未免过于冷清，人才和培养人才的人都不知所踪，只有空旷的大厅与长长的螺旋阶梯。
伯父带着我走过大厅，经由阶梯来到顶层。
顶层是管理者支配的区域，阴影里同样站着卫兵，伯父敲门进入唯一一个房间——也就是管理者的办公室。
室内宽敞明亮，壁炉熊熊燃烧，正对大门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中年女性，正在伏案工作，在我们进门时她也没有抬头，只是说了一声：“请把门关上。”
我听懂了这句话，立刻轻轻关上门。
伯父在待客用的茶桌上放下礼盒，而后脱下大衣与帽子挂在衣架上，并示意我照做，一举一动都透出不像是做客拜访的自如，考虑到这个地方隶属于鲁贝利耶而伯父正是家主，倒是不足为奇。
何况我也才认识伯父几天而已。
过了几分钟，办公桌后的女士才放下笔，抬眼看到那个礼盒，仿佛早有所料，露出了笑。
她合上文件，绕过办公桌迎向我们：“贵安，马尔科姆。也欢迎你，新的鲁贝利耶。”
没想到她会向我问候，我连忙提起裙摆行了一个生疏的见面礼，并尽量清晰地用英语回道：“您好，女士，我是弗兰西丝·鲁贝利耶。很抱歉我还不会说英语，请多包涵。”
为了应对这种语言困境，女仆长教过我一些可以化解难堪的社交辞令，我的记性不差，但在出发前还是复习了很多遍，以保证发音和用词都万无一失。
“我听说了，你一直生活在法国，至少这一句你说的很好。”女士体贴地换成法语，“不必拘谨，论关系你还得叫我一声姑母。”
大家族的关系总是错综复杂，自称是我姑母的女士没打算解释与我在血缘上的远近亲疏，她与伯父年纪相近，也穿着笔挺的军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金丝眼镜，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看起来既精明又干练，因此即使笑着也令人感到压力，在这一点上她与伯父十分相似。
笑过之后她收回略带审视的目光，请我们坐下，并亲自动手泡上一壶茶。
也许是房里过于闷热，我感到脖子上出了一点汗。
略过寒暄，姑母拆开伯父带来的礼盒，先是品尝了一块饼干，赞美伯父的手艺愈发精进，而后问道：“你真的决定把自家千金送来这里吗？这条路并不好走。”
用的仍是法语，没有将我排除在外。
“你不也走过来了吗？”伯父说着转向我，“弗兰西丝，你这位姑母是个能人，本该只是家族委派的管理者，却能在这里只手遮天，连我这个家主都要靠边。同为鲁贝利耶家的女儿，你该以她为榜样。”
我乖巧地微笑，端起茶杯，觉得伯父可能是在拿我开姑母的玩笑。
姑母却没有笑，她平静地说道：“这条路差点让我被家族除名。但你说的对，如果我年轻时没有拼命爬到高位，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也许会结婚生子吧，然后同其他父母一样在孩子成年之前都惶惶不可终日。”
“罗莎琳德！”
这段话不知哪里触到了伯父，伯父突然沉下脸，面色近乎严厉。
姑母不以为意，但也不再说话。
我专心看着茶杯上精美的图案，假装没有感觉到气氛糟糕起来。
在沉默里喝完一杯茶，伯父站起身，径直走到门边拿起大衣和帽子，俨然即将告辞。
我以为这场短暂的谈话算是不欢而散，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伯父却指着我对姑母说：“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姑母慢条斯理地回道：“你难得徇私一次，我怎么能不尽心尽力？但我不会给她特殊待遇。”
“当然，一切依你的意愿行事，毕竟你才是这里的主事者。”
“那就这样吧，我会安排好，你不用担心。弗兰妮，跟我一起送送你伯父。”姑母也穿上大衣。
我仰望着他们或许是出于家族遗传而同样严肃的面孔，只觉得满头雾水。
“对不起，请问这是……”
“我说过，这里是为教廷‘培养人才’的地方，从这里出去的人将输入教廷，甚至有机会直接为教皇效命。我不需要你走到那种高度，但你要尽快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伯父说道。
可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被称作“有用的人”呢？
伯父没有予以解释，说完就走出办公室，姑母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上。
长辈们的每一句话都语焉不详，仿佛事关于我又有所隐瞒，伯父强硬的态度也让我感到十分奇怪——我才到英国不过两天而已，为什么他这么急着把我送到这里？
又为什么只能是这里？
怀抱着满心疑问与不安，我与他们一同走下楼。
城堡里依然很安静，但比之前多了些脚步声，走下楼后渐渐能看到人影，全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最年长者也不会超过十五岁，看起来从同一个地方来、又要往同一个地方去。
他们有男有女，着装统一，彼此各行其道，并不结伴，只在看见伯父和姑母时会停下来行礼。
“日安，鲁贝利耶女士。”
“日安，鲁贝利耶长官。”
不同的称谓似乎别有深意。
鉴于他们未来很有可能成为直属部下，伯父表现得还算和善，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对每一个行礼都颔首回应，得到回应的人也会安静地离开。
只有一个金发的男孩与众不同，他略有迟疑，仿佛想要走近却又立刻打消了念头，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临走前看了我一眼，而其他人则对我视若无睹，连一丝好奇也没有。
我对他们却好奇不已。
不仅于服饰相同，这些孩子在举手投足间也隐隐呈现出类似的规律，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框架要将他们塑造成同一种形体。
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其中一员，我不由心情沉重，虽然这里还有亲人，但姑母不是姑母，她对我而言也只能是“鲁贝利耶女士”。
“伯父，需不需要暂时给我换个姓名？”我走到伯父身边，悄声问道。
姑母说不会给我特殊待遇，但“鲁贝利耶”这个姓本身就是特殊的代名词。
“不必。”
伯父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姑母听到我的话却笑了一下。
我们走出城堡，马车仍停在原地，车夫为伯父打开车门。
伯父这才对我说：“鲁贝利耶不必藏头露尾，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你的姓和名。但你的想法是对的，在这里没有‘鲁贝利耶家的小姐’，只有弗朗西斯·鲁贝利耶。”
这是告诫，我郑重地点头，铭记在心。
马车再一次载着伯父从我眼前远离，消失在围墙之后，我转头看向姑母，以刚刚见过的恭敬问道：“鲁贝利耶女士，请问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姑母没有对我的称呼和态度有所意见，转身往回走，仿佛也没有听到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伯父：“马尔科姆公认是一个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人，家族里、教廷里，只要是和他打过交道的，明里暗里少不了骂他，但实际上，他心里有一点与行为截然相反又不合时宜的浪漫主义情怀。”
我正走到台阶最上一级，闻言脚下一滑。
姑母抓住我的手臂，纤纤玉手里蕴含不可思议的力量，直接将我提了起来，再稳稳放下。
“别这么大惊小怪。整个教廷也只有他以做甜点为乐，今天肯定也是天不亮就起来烤饼干了吧。如果他没有生在鲁贝利耶家，一定会成为一个甜点师。”
由此可见，姑母心里也藏有一点浪漫主义，至少我完全想象不出穿着厨师服而非军装的伯父，即便亲口品尝过他的甜点，我也无法将他与“甜蜜”一词联系在一起。
姑母停在城堡大门前，脸上属于“亲人”的表情隐没下去，她低头注视着我：“我没能成为家族期望的人，但我以自身立足，在教廷博得了他人无法轻易撼动的席位，也为家族扩大了势力，这就是‘有用的人’。”
想起伯父的话，我立刻说道：“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绝不辜负您与伯父的期望。”
姑母笑了一下，笑容只牵动嘴角，因此看起来有些冰冷，但这冰冷一闪而逝，她回到“管理者”的身份里，面无表情地走进城堡。
我想我的回答可能没有令她满意。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