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极尽风流》徐风来

58、忌寸光

　　因有苏秉连续两个月未间断的教学，任晶莹不仅在书法绘画方面的技艺有所精进，在调香、品茗、插花、鉴赏的闲雅趣事上，也有了新的审美意识。当苏秉得知任晶莹尚无一套凤袍，他主动提出愿意设计绘制，任晶莹开心不已。

　　任晶莹知道了苏秉总是夜宿在乾宫，对此，苏秉心中坦然而不避讳，她也若无其事。

　　每当苏秉在徽音楼时，程嫣也在，她听着阵阵笑声，远在一旁宁静的誊抄编注，不与苏秉交谈，却是将苏秉的言行都尽收眼底。

　　季玄默则从不在场，让他们仨人自然的相处。就当苏秉在次日将不能再来徽音楼时，他来到了徽音楼第六层的书房，没有打扰在绘画的苏秉和任晶莹，而是径直走到程嫣面前，看着她工整的字迹，问道：“程姑娘对苏秉的看法可有改变？”

　　程嫣恭敬的回道：“没有改变。”

　　季玄默平和的道：“那日你与苏秉在徽音楼九层的谈话，朕听到了。”

　　程嫣平静的问道：“可有失公允？”

　　季玄默道：“有两句话，朕只对你说。”

　　程嫣端正视之。

　　“苏秉虽然也是官员，除他之外的所有官员都是大盛帝国的官员，唯有他是朕的官员。”季玄默进一步道：“大盛帝国的人都只是大盛帝国的人，他是朕的人。”

　　程嫣早知皇帝与苏秉的知己关系，如今亲耳听到，竟对他们的交情有几分崇敬。

　　季玄默道：“朕理解程姑娘的心意。”

　　程嫣道：“谢皇上理解。”

　　季玄默问道：“朕赐婚你与苏秉？”

　　程嫣道：“谢皇上成全。”

　　季玄默欣然地点点头。

　　“夫君，夫君。”任晶莹欢喜的笑声由远及近。

　　季玄默看向朝他奔来爱妻，眼神已变得温柔。

　　任晶莹愉快地告诉他道：“我今日收到了皇嫂的书信，皇嫂有喜了。”

　　苏曼有喜了，她还在书信中透露，她和季隐之在当地购置了一处宅院用于养胎生子，宅院位于苍翠的群山之中，茶树遍野，四时花开不绝，他们夫妻二人过得悠然自在的百姓生活，养了十二只家禽，耕种一亩良田，乐在其中。

　　季玄默也收到了皇兄的书信，他计划三年后再带着妻儿回帝都，置身于开阔的山水间，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

　　苏秉笑道：“我当舅舅了。”

　　季玄默看了一眼缓步走来的苏秉，对旁若无人扑到他怀里的爱妻说道：“晶莹，苏秉明日起有一件紧要之事，帮我替关临监督六座阅书馆的建成，就不能再常来徽音楼了。”

　　“关临呢？”任晶莹忽然有点紧张。

　　季玄默望向苏秉，这是他思考三日而下的决定。

　　苏秉明白了，说出了实情，道：“关临要率兵出征了。”

　　“出征哪里？”任晶莹赶紧问道：“因何出征？”

　　见季玄默不语，苏秉继续替他说道：“出征行国。”

　　行国？！任晶莹当然知道行国，是任国的邻国，疆域足有任国的九倍，与任国的关系历来较好，再度问道：“因何出征？”

　　“行国公然违抗藩属国同盟令。”苏秉道：“三个月前，行国的国王暴毙，嫡次子得遗诏灵前即国王位，只以文书告知帝国。根据同盟令的政策，应是行国的嫡长子即位。大盛帝国不认可新国王，命其退位，派兵将行国的嫡长子从帝都护送回行国，拥其成为了新国王。新国王以示宽仁，没有追究退位的胞弟。一个月前，国王的宫殿突起大火，国王和大盛帝国委任的国相都藏身火海，行国将这场阴谋归咎于天灾。”

　　任晶莹清醒的问道：“已查实并非天灾？”

　　苏秉道：“已无法查实。”

　　任晶莹问道：“如果真是天灾呢？”

　　苏秉道：“重要的是大盛帝国委任的国相罗永林牺牲在了行国。”

　　这确实是很重要，能被委以国相之职去往藩属国，都是朝廷的能臣，应该有个公道的说法。然而，行国的国力何以能经不起帝国的武力，想必只要帝国一声威喝，行国就恐惧的就范，何需真正的出兵，任晶莹轻声问：“出征行国的结果是什么？”

　　苏秉道：“使行国灭亡。”

　　灭亡？！

　　这正是季玄默思考了三日而下的决定，他不主张用武力解决问题，相信宽恕的力量，而此事必须诉诸于武力，让行国付出惨重的代价，以儆效尤，彰显大盛帝国对藩属国政策的坚定，大盛帝国委任的国相绝对不能枉死于异地。

　　任晶莹探究的凝视着季玄默，他沉静极了，就是主宰万万生命的神灵，他在主持着公正道义，能让一个国家兴，也能让一个国家亡。

　　季玄默回视她，看到她眼底的悲悯，那是一种无法左右命运使然的悲悯，她俨然不希望行国灭亡，但是她能懂得他这样做的原因。她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又是欲言又止，终究欲言又止。

　　任晶莹的心中尽是对行国即将遭受灭亡的悲悯，但她终究没有试图让季玄默改变决定。她懂得他要维护大盛帝国的威严与强势，他要给效忠于帝国的官员们一个严正的交待，外派至藩属国的官员的命运应得到保障，尽管他使用的是以强凌弱的霸权武力。她希望行国的子民能知道，大盛帝国给过他们生存的机会，致使他们国家灭亡的原因是他们的国王没有利用好机会。

　　见她终是没有说出与他意见相左的建议，季玄默才说道：“这个决定，我思考了三日。”

　　这是一个谨慎的决定。

　　翌日，元培二年六月二十一日，由苏秉撰写的征伐文书颁布天下，严厉指责行国枉顾和平的旨意，公然与大盛帝国为敌，迫害大盛帝国委任的国相，阴谋篡取国王之位，不惜国运，自取灭亡。

　　奉皇帝旨意，封关临为将军，率十万大军伐灭行国。

　　同时，有两道圣旨从帝都火速送达行国的五个邻国。其一，除任国之外的四个邻国限期三十日开放边界，允许行国的百姓暂时离家避难，需提供必要的安置地与食物。其二，任国是帝国大军的驻扎地，需提供军队足够的粮草补给，大军将从任国攻进行国。

　　任国的国王任光熹收到圣旨之后，随即将消息告诉了父母与重臣，不可避免的遭到了担忧的异议。任国与行国一直交好，而且任国的粮储难以大量补给帝国军队的粮草，几位重臣力劝任光熹为行国求情，避免战乱。

　　任光熹思量了一日，力排众议，果断表态奉旨行事，下令集举国之力筹备军需粮草，并督促边界的百姓尽快有序迁离，为帝国大军腾出驻扎地。重臣们再度规劝，任光熹的父王也提出了顾虑，任光熹坚持道：“任国别无选择。”

　　行国慌了，先是派人到达任国，呈上丰厚的重金，请任光熹出面为行国求情，毕竟任光熹的胞妹是大盛帝国的皇后。任光熹接见了使臣，只道是皇命难违，能接受使臣们留在任国避难，但不接收重金。

　　行国恐惧，又密谋杀了国王的胞弟及其心腹，把九位主犯的首级送至大盛帝国，控诉是他们杀了国王和国相并放火毁尸灭迹，以祈求恕罪。季玄默不予理会，命令关临速战速决，不杀降兵，抵抗者一概不留。

　　七月，季玄默派出的四支军队分别到达了行国与邻国的边界，监督四国开放边界收留行国百姓的安置情况。关临率领的大军也驻扎在了任国，严阵以待，等着行国的百姓离家避难。

　　天下人都见识到了大盛帝国军队的强执行力，能在短时间内集兵调遣，纪律严明，日夜兼程抵达皇帝所指的任何一处，强悍的武力一目了然，震慑住了不安守己的藩属国。

　　季玄默颁下《告行国百姓书》，言明他一直倡导天下太平，是险恶之人将行国置于灭亡之境，他重申倡导天下太平的立场，会善待百姓、不抢掠百姓的财富、保留这片大地上原始的习俗、会一视同仁的任用贤才。

　　天下人也都见识到了大盛帝国皇帝的态度，他曾宽仁的对待行国，但遭到了背叛，要让行国付出代价。如今，仍宽仁的对待行国的百姓。

　　八月，关临率兵进攻行国，半个行国已是空空如也。

　　十月二十三日，距离大盛帝国决定让行国灭亡，不足一百天，行国的政权被宣告灭亡。少量残兵仍顽固抵抗，关临率兵追击围剿，一概斩杀。

　　十一月，关临平定了一切残兵，这片曾被命名为‘行国’的大地，在一阵轰烈的灭亡后，归于平静。离家避难的百姓纷纷回归家乡，心情复杂，他们将成为大盛帝国的子民？

　　关于如何统治这片大地，季玄默早有考虑，最先知道季玄默的决定之人是季嫆。

　　立冬时节，季玄默正与苏秉在烛下饮酒闲谈，一位侍从夜入乾宫急奏，惊骇的道：“平康公主亲手杀了两名侍女。”

　　苏秉眉头微微一皱，季嫆疯了？

　　季玄默沉着地慢饮杯中酒，示意侍从退下，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你该娶妻生子了。”

　　苏秉笑问：“何人？”

　　季玄默道：“程嫣？”

　　苏秉扶了扶额，只是一笑。

　　季玄默轻声道：“她愿意了。”

　　苏秉有点诧异。

　　季玄默笑道：“你只好也愿意？”

　　苏秉又是一笑，论起天下女子具备的才学，只有程嫣是他不敢轻视的，偏偏程嫣轻视他，他的书画成就在程嫣眼中只是寻常，而他本人亦入不了程嫣的眼。

　　季玄默问道：“我赐婚你与程嫣？”

　　苏秉道：“行。”

　　季玄默拍了拍苏秉的肩膀，起身道：“我去一趟平康宫。”

　　寂然的愤恨充斥着平康宫，季嫆漠然的坐在血泊中，手中扔紧握着一把匕首，她心里尽是无边的空凉，仿佛没有了知觉。

　　侍女们瑟瑟的躲在一旁，任馨阳心疼的为她披好冬袍，默默陪着她，默默为她落泪。

　　夜幕下，季玄默踏进了平康宫，扑面无来的死寂。他走到季嫆面前，沉稳地站定，看了一眼身中数十刀而身亡的两个侍女，可想而来她们是文嬷嬷派来的人，监控着她被禁足在平康宫。

　　良久，季嫆注意到了庞大的身影，居高临下且灰暗的笼罩着她。她抬起头，仰望着他，凄然说道：“皇叔挡住了嫆儿的光。”

　　季玄默挪动脚步，坐在了木椅上。

　　季嫆强打起精神，努力从冰冷的血泊中站起身，伸手擦了擦脸上喷溅的血渍，手中沾血的匕首钝声掉地，如沉甸甸的躯壳一般，问道：“皇叔要禁足嫆儿一辈子？”

　　自从她从妙悟庵回到平康宫，就一直被禁足，不许她踏出平康宫，也不许有外人踏进来。

　　季玄默道：“直到你再嫁。”

　　“嫆儿还能嫁给谁？”季嫆倔强的昂起首。

　　季玄默道：“你可以选择。”

　　季嫆握紧了拳头，道：“除了苏秉？”

　　季玄默道：“嫁给苏秉，你就会经历与你母妃一样嫁错了人的命运，被忽略，不被问津，虚度年华，体会到几十年如一日的孤独苦涩的滋味。”

　　“但至少非常荣耀。”季嫆在乎的就是荣耀，她是公主，却享受不到贵为公主的荣耀，只有成为苏秉的正妻，才能真正的被人高看、被人羡慕。

　　季玄默知道她所追求的虚荣，告诉她道：“任光熹助朕灭亡行国有功，对朕忠心，朕会把行国的领土纳入任国，由任光熹统治，他应会亲自前来帝国谢恩，目的则是想要与你复婚，你们已是辈份悬殊，朕希望你能在他到来之前再嫁。”

　　统治再多的疆域，也是帝国的小小藩属国，季嫆不在乎任光熹的音讯，坚持道：“嫆儿再嫁，非苏秉不可。”

　　季玄默道：“苏秉明年迎娶程嫣。”

　　程嫣？！季嫆心里一阵冷笑，任晶莹的手段了得，苏曼和程嫣都被她排除在了皇妃之列，再难有女子是她的对手。

　　“你决定再嫁人选之后告诉朕。”季玄默走出平康宫，回到乾宫对苏秉道：“明日诏告天下，原属于行国的那片领土纳入任国。”

　　那片领土距离帝国较远，且中间相隔多个国家，直接管辖极不方便，会消耗巨大的财力。为了彰显伐灭行国并不为侵占土地、抢掠财富，也为了让异国子民知道成为大盛帝国的子民、荣获帝国的保护并非易事，他做了这个决定：这片大地纳入藩属国任国的疆域，由任国统治。

　　任国天降奇福，获得了一片比本国疆域大九倍的国土。为此，任国需要承担比原本贡银增加十倍的贡银数目。如何统治合二为一的领土，需要统治者的智慧。任光熹接受了这份奇福，立刻动身前往帝国郑重谢恩，临行前下令扩建国都，并向父母言明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请旨与季嫆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