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极尽风流》徐风来

54、忌倔强

　　“放肆！”钟太后厉声喝斥，只要季嫆去拜见苏曼，恭敬改口尊称苏曼为母后，便以和为贵，既往不咎她未赴宴的无礼，不曾想她如此固执的不顾大局。

　　季嫆脸上的醉意未消，语气却很清醒的控诉道：“是她摧毁了五位母妃仅存的体面，她残忍的践踏了母妃们渺茫的希望，她无法体会到母妃们十几年如一日孤独苦涩的滋味，她得到的荣华幸福是建立在母妃们不得不承受的痛苦之上。她破坏了父皇坚持为元配深情守节的形象，她令父皇蒙上对元配薄情的污点，她使父皇落得贪迷年轻美色的名声，她让父皇沦为了抛妾弃子的无情之人。”

　　任晶莹闻言震惊，季嫆的胆量不小，字字坚硬，句句锋锐，看似指责苏曼，实则是在指责其父季隐之。

　　钟太后脸色冷沉，当然也明白季嫆将对父皇的不满牵怒在了苏曼身上，而她的不满终究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偿所愿，戳穿道：“你不过就是愤恼自己无法再改嫁给苏秉。”

　　季嫆羞愤，据理力争的道：“比起母妃们日积月累的失望，嫆儿的失望丝毫不值一提。”

　　钟太后斥道：“你心疼你的生母？你回到帝都三个月了，不仅不接她入住平康宫奉养，连一面也不拜见！”

　　“她咎由自取。”季嫆语气淡漠，曾以为在关键时刻可以依赖的生母，却永远是那么懦弱。无论她当时如何跪地哭泣，哀求生母出面请父皇收回赐婚任光熹的成命，生母宁可与她一起跪地痛哭，也不肯鼓起勇气去找父皇说情，唯恐惹父皇不悦。

　　钟太后怔问：“你生母何错之有？”

　　怒其不争的同时，季嫆悲从心来，道：“她自己嫁错了人，没有勇气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幸的虚度了年华，连累自己的女儿也要重蹈覆辙。”

　　钟太后拿起茶盏，将茶水猛地泼在了季嫆的脸上，训道：“你是醉酒未醒。”

　　见状，任晶莹意欲上前劝解，手腕被季玄默握住了，提醒她静观其变。

　　季嫆的发间、额头、脸上贴着水淋淋的茶叶，难过的屏息半晌，不屈不挠的道：“母妃们都已经在后宫活成了植物，从不被父皇所问津，静默忍耐的活着，微不足道，但至少还有体面。如今，还要大度的祝贺？这对新人可知道自己的欢笑是建立在她们破碎的体面之上？！她们这十几年的体谅算什么？难道她们就应该一直伤心失望？”

　　真是口不择言，钟太后气极，扬声命道：“来人，把平康公主拉去尼姑庵醒酒自省，何时清醒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懂得尊崇孝德，何时接回。”

　　季嫆悲壮的道：“嫆儿无错。”

　　钟太后怒目冷道：“立刻拉下去！”

　　秦嬷嬷赶紧上前，把季嫆从地上拉起来，把她朝殿外拖去。季嫆奋力挣脱开束缚，站稳了身子，独自走出去，骄傲的向前走。

　　任晶莹在震惊之余，连忙跟出去，看到了季嫆勇敢的背影，也看到了任馨阳急步相迎，以保护之势的扶着季嫆上了马车。

　　就在任馨阳迈脚上马车时，被秦嬷嬷拦住了，道：“平康公主不得带随从同行。”

　　任馨阳道：“馨儿是平康公主的朋友。”

　　见状，任晶莹快步上前，牵着胞妹的手走至一旁，低声道：“平康公主被太后下令禁足在尼姑庵，醒酒自省。”

　　任馨阳毫不犹豫的道：“馨儿更要陪在她身边。”

　　任晶莹懂得这份真挚的情感，牵着胞妹的手回到马车边，对秦嬷嬷轻声说道：“皇太后未说不许平康公主的朋友同行，还望秦嬷嬷通融。”

　　秦嬷嬷瞧了一眼和气的皇后，这个顺水人情还是要给的，便默不作声的转过身去，在任馨阳乘上马车后，下令道：“送平康公主去妙悟庵。”

　　待马车驶走，任晶莹心事重重的返回到殿中，只见季玄默在安抚钟太后的情绪，钟太后余怒未消的道：“她真是不识大体！”

　　季玄默不再多言的道：“母后早些歇息。”

　　任晶莹欲言又止，跟着季玄默一起离开懿园。途中，她问道：“季嫆将在妙悟庵禁足多久？”

　　季玄默看出她的心事，道：“你想从中调和？”

　　“可以吗？”任晶莹对季嫆起了恻隐之心，惊赞她没有忍气吞声，敢于直言的胆量。

　　季玄默问道：“你打算怎么调和？”

　　任晶莹想了想，请教道：“夫君也许有好办法？”

　　季玄默温言道：“我的办法是不急于出面调和。”

　　任晶莹问道：“先静观其变？”

　　“对，先静观其变。”季玄默耐心的道：“这场冲突的根源是季嫆的心结，只要季嫆肯认一声错，母后不会再计较。若季嫆自己无法释怀，你急于出面调和，只会让原来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

　　任晶莹见他似乎并不关心季嫆的处境，试探的问：“夫君觉得季嫆今日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季玄默摸了摸她的头，道：“很多事情的发生与有没有道理无关，孰对孰错，是是非非，在权力面前都只是结果。权力，是可以这样做，也可以不这样做，任何人都有决定自己言行的权力，一旦这样做了，就要对结果负责。”

　　任晶莹思量着。

　　季玄默又道：“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冲突在你面前发生，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你越想尽快的去解决，越要谨慎的评断。须知，并不是事事都能尽快解决的，也不要认为凭一己之力能彻底解决一件事且无后患，不妨让事情自然发展一段时间。”

　　任晶莹又思量片刻，问道：“季嫆被禁足，我们都静观其变吗？”

　　“我丝毫不打算过问此事，因为我改变不了已成的事实，我越想要平衡且周全的处理，越会让事情的发展变得麻烦。”季玄默道：“你既然无法旁观，当然可以适当参与。”

　　任晶莹确实无法旁观，她仍对季嫆心有愧疚，这种愧疚将随着季嫆的不幸而困扰着她，但她又不希望使事情变得麻烦，便请教道：“夫君，我能为季嫆做些什么？”

　　季玄默先是说道：“你需要清楚，无论你对她做出多少弥补，她都不会原谅你。”

　　任晶莹了然，季嫆有正当的理由不原谅她。

　　季玄默继续说道：“为了你自己能心安，你可以先做三件事：其一，明日一早去见季嫆的生母，如实详尽的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事；其二，明天中午去见苏曼，点到为止的提醒苏曼不要再在母后面前谈起季嫆；其三，明天下午去一趟妙悟庵，让你胞妹知道你愿意看在她的情面上尽力帮助季嫆。然后，静观其变。”

　　“好。”任晶莹从善如流，很开心有他指教。

　　季玄默随后道：“你不必担心季嫆的处境，她今日敢恣意说出这番话，今后就敢更恣意。”

　　任晶莹闻言惊讶，拭目以待。

　　季嫆被连夜送到了妙悟庵，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尼姑庵，偏僻且清静，庵中有小尼姑六人。遵皇太后口谕，季嫆在庵中禁足自省，衣食用度与尼姑一致。

　　翌日一早，任晶莹就出宫了，去做能让自己心安的三件事。期望季嫆的生母能有鼓起勇气去找钟太后求情的举动，以便缓解母女之间的嫌隙；苏曼理解了季嫆的不满，便没再提起去平康宫探望季嫆一事，以免再激起钟太后的不悦；任馨阳向季嫆转达了胞姐的来意，出于姐妹之情，胞姐愿意力所能及的帮助季嫆，只要季嫆有需要。

　　季嫆清醒了，她宁可长住妙悟庵，吃素食穿粗衣住简室，绝不违心认错，也不需要任晶莹的帮助。任馨阳懂她，默契的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吃素食穿粗衣住简室。

　　季隐之得知女儿被禁足的经过，向钟太后求情未果，便马不停蹄的来到妙悟庵，在庵外崖边见到了黯然神伤的女儿，劝道：“你随我到懿园向你皇祖母认个错，回去平康宫。”

　　季嫆心里空落落的，不再惧怕失去什么，亦不再希望获得什么。她冷漠的直视着父皇，问道：“说实话道实情，有错吗？”

　　季隐之道：“没有错，我知道你没有错。”

　　季嫆道：“父皇知道嫆儿没有错仍要嫆儿去认错，是因为父皇委曲求全的隐忍惯了吗？”

　　季隐之一怔。

　　“皇兄是被逼自杀的吗？”

　　“……”

　　“皇位是被逼禅让的吗？”

　　“……”

　　“苏曼是被逼相嫁的吗？”

　　季隐之道：“不是。”

　　季嫆面无表情的问道：“父皇明知嫆儿一心想要嫁给苏秉，为何还是娶了苏秉的胞妹苏曼？”

　　季隐之没有辩解，他说不出自己对苏曼的情不自禁，也不忍坦言苏秉绝不可能娶她，唯有承担一切，直面女儿的指责，郑重说道：“这件事错在我。”

　　季嫆道：“无妨，我永不原谅你们。”

　　说罢，季嫆漠然转身踏进了庵中，背影消瘦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