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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喝开水 ...


  •   今天是周日,宿舍楼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一团窗户玻璃反射进来的黄光。从早上醒来到现在,它已经从衣柜上面移到了窗框上缘,其间它悄悄地变换着大小和形状,开始像一只老狗,后来变成了一只伸长脖子的鹅,现在又成了一枚鸡蛋的模样,我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等到这枚鸡蛋也消失不见的时候,就应该是上午十一点了。

      宿舍其他人此时也没有一点动静,但我知道,大家都醒着。周末不吃早餐,是我们宿舍的惯例,不知别的宿舍是否也一样。而且我还知道,再过一会儿,柱子就会第一个起床。

      “老大,帮我带包红梅回来。我就不出去了,昨天吃太饱了,没胃口。”我坐在床上,从挂在墙上的裤子口袋里摸出最后五块钱,对正要出门的柱子说。

      柱子一声不吭接过我手里的钱,出门去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他把袋子放桌上,从里面拿出四份盒饭,然后一扬手,朝我抛过来一包烟。我接住一看,靠,是硬中华,我还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烟。

      我抖抖索索的拆开包装,点了一支,猛吸了一口,觉得脑袋有点晕。我知道这是正常现象,隔了较长时间没抽烟,第一口都会有这种感觉,我的红梅昨晚被凯子抽光了。

      我爬下床,把这包烟放桌子上,凯子马上从床上蹦起来抽出一支。

      我清楚柱子的性格,他总是仗着自己宿舍老大的身份,不容分说的对我们这些小弟施以恩惠,你还不能抗争、不能拒绝,否则他会跟你翻脸。

      典型的封建家长作风,蛮横霸道,独断专行,简直他妈的——太讨人喜欢了。

      这桌上的四盒饭,无疑又是他收买人心的手段。你看这里面的菜,红烧肉、基围虾、荷包蛋、白菜心,红艳艳、白花花、黄澄澄。看得你头晕目眩,看得你意乱情迷,看得你内分泌失调。

      我把口腔里的内分泌吞回去,撇过头尽量不去看那些祸乱人心的尤物,说:

      “老大,破这个费干嘛呢?我都说昨天吃太饱了,你根本都想不到我昨晚吃得有多好,有------”

      到底有什么呢?是不是人的肚子里缺乏食物,会导致大脑里缺乏想象力?我嘴巴张了半天,愣是一个菜名儿都没报出来。

      柱子冷笑一声,仿佛是对我的不领情极为不满,他说:“装!继续装!别后悔就行。”

      “我哪有。”我无力地争辩道。

      “哼,你这几天是不是顿顿吃馒头?还躲到游泳池旁边的竹林里去,以为别人看不见?操,要不是那天我尿憋急了,还真发现不了------还有,这两天早上为什么不跟我抢厕所?开始还以为你学会恭谦礼让了呢,现在想想,没吃东西的人哪会有那方面的需要。”

      我心说,你一个北方大老粗,能不能不要这么心细如发?你还是不是粗放不羁的关西大汉?你怎么能学得像我们南方人这样精明刁钻!还有,你要给我买饭为什么不提前说一下?害得我编了个‘没胃口’的托词,这会儿让我眼睁睁的看着美味的饭菜,又拉不下脸来吃。

      吃还是不吃?我的肚子和面子正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等到它们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对柱子说:

      “现在真的没胃口,要不我那份先放着,等我饿了的时候再说吧。”

      “随便你。”说完这句,柱子便招呼老四和凯子一块儿吃起来。

      我靠在衣柜上,看着他们狼吞虎咽。为了不让他们听到我吞口水的声音,只有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可是空腹抽烟容易醉,此时的我感觉胃在翻滚,一股股酸灼之气直往上涌,控制不住的发出了阵阵干呕声。

      柱子看着我说:“你的脸色不怎么好,不会是真生病了吧?”

      我强笑着说:“不会,你们吃,我只是有点反胃。”

      这时,凯子快吃完了。我突然看见他边吃边偷瞄我的那份菜,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小子该不会是想打我饭菜的主意吧?妈的,很有可能!他昨天把钱花光了,是不是想多吃一份,把晚饭一并解决了?

      不出所料,凯子在把快餐盒里的饭扒得一粒不剩之后,并没有放下筷子,他用商量的眼光看着我说:

      “欢子,看你胃口那么差,要不要我帮你解决?”

      我‘呼’的扔掉烟头,飞扑到桌边,一下抱住了我的盒饭:“谢谢关心,怎么好劳烦你,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不是吃不下吗?”

      “再吃不下也得给老大面子不是吗?嘿嘿,勉为其难吧。”

      这是我近一个星期来吃到的第一顿米饭。我吃得那么专注,我扒一口饭,剥一只虾;扒一口饭,嚼一块肉;扒一口饭,吃一棵菜心。荷包蛋我舍不得一口吃完,先把边上的蛋白吃掉,剩下中间圆乎乎的金色蛋黄,留着最后一口吃掉那才过瘾。

      我边吃边呵呵笑着,边笑边细细嚼着。

      人生,就是限时定量的一顿饭菜。

      有人囫囵吞枣,匆忙结束;有人细嚼慢咽,胜在持久。

      各人碗里的菜都不一样,有人是生猛海鲜,高端奢华;有人是萝卜青菜,朴素平凡;有人菜里面混着好些苍蝇蟑螂,自然是吃得痛苦绝望。于是有人一怒之下,中途把饭菜倒掉,撒手而去;有人皱着眉头苦苦支撑,待到饭菜吃尽,便可功德圆满,含笑离去。

      能把一盒快餐吃得这么有深度的,还能吃出哲学味道来的,普天之下,舍我其谁。哈哈哈哈------

      如果我说,大思想家们都是吃饱了撑出来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打我?

      “好吃吗?”柱子问我。

      “马马虎虎吧。”我用手指把流到嘴角边的蛋黄揩回嘴里,不动声色地说。

      “那就行。从今往后,你们好自为之吧。”柱子说。

      “什么意思?你是说再也不管我们了?”我紧张起来了,难道这是最后的午餐?

      柱子靠在床架上,对着天花板吐出一口烟,说:“管不了啦,我也没钱了。”

      “什嘛?你没钱你还给欢子买这么好的烟?还,还,还买这么贵的快餐?”凯子跳起来说。

      “我愿意,咋了?你还不是拿所有的钱买了风筝。”

      “我买风筝是为了------咦,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听到你和欢子说的话了。不过单就这事来说,你没做错,要换我也会这么做。”

      我说:“好吧,你们都是浪漫主义的,问题是以后怎么办?”

      “以后?谁管它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喝开水。”柱子一脸的无所谓。

      这是典型的及时行乐思想!太白先生飘逸洒脱的气质、蔑视权贵的魄力没学到,倒把他那些消极的人生态度学了个一点不落。

      “哎,早知道这烟我就不拆了,退回去还能再撑一天。现在好了,晚饭都没着落了。你上个礼拜不是还有四百多吗?怎么现在------”

      其实根本就是多此一问。柱子花钱向来大手大脚惯了,那点钱哪经得住他折腾。想来今天他是看我们都没钱吃饭了,干脆就让大家吃顿好的,以后会发生什么,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绝对是那种宁可死个痛快,也不愿忍辱求生的人。

      他这时的沉默已经证实了我的判断。

      现在只有老四一直没吭声,兴许他还能剩点钱,他既不抽烟也不爱喝酒,这样的人往往会是你落难时的救星。

      仿佛是心有灵犀,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老四。

      迎着我们炽热的目光,老四掏出了他的皮夹子,抽出了他的银行卡,放在桌子上。像是怕我们接受不了打击,他用慢条斯理的嗓音,向我们汇报了他的开支明细:一套渔具花了330,钓鱼花了500,请小苹妹妹吃了一顿饭,花了130,还有平时吃饭,以及其它日常开销------

      老四用两个指头按着银行卡往前一推,说:“这里面还有四十七块三毛六。”

      接着,他又把衣服上所有口袋翻到外面,摊开手掌往桌上一拍,露出两张五块的和三个一块的硬币来。

      “都在这里了。”他说。

      柱子显然对老四剩下的钱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他两眼冒着小星星说:

      “你还请了许秋苹吃饭?后来怎么样了?告诉我。”

      老四把桌子上三个硬币叠在一起,捏着它们敲着桌子说:“她吃完就走了。”

      明知会是这样的结局,我还是必须叹口气。不为别的,就算看在桌上这点钱够我们再吃一顿的份上,也应该对他表示一下同情。

      在对待吃这件事上,我无疑表现得比他们更为热情。他们的家境都比我好,显然没怎么体验过饥饿的滋味。何况我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馒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提醒他们关注当前最迫切的需要,不要把脑力浪费在那些不切实际的爱情幻想上。所以我清了清嗓子说:

      “晚饭时间很快就到,咱们总不能坐这儿干等。要不,把老四卡里的钱取出来,好歹能撑一时是一时。”

      老四说:“怎么取?能取我早就取了,取款机又不给取零钱。”

      我说:“去柜台呀。”

      老四冷笑:“你好意思?跑去银行对着人家那漂亮的储蓄员说‘嗨美女,我取四十七块钱’,丢不丢人呐!”

      柱子说:“这有什么可丢人的,你取自己的钱。再说,你喜欢的又不是她,你管她怎么看你呢。”

      “就是。”我附和着说。

      这回老大总算想通了,不再破罐子破摔了。大概是刚才提到许秋苹,让他想起了姜娟,进而增强了他活下去的信心吧。

      “反正我不去取,要取你俩去,我就在外面等。”老四说。

      “那好,我们一块去。待在宿舍也闷得慌。凯子,你去不去?”我说。

      “我就不去了,也省两块钱车费。”

      凯子是独来独往惯了的人,现在脑子里大概正想着晓静呢,自然是没兴趣去凑这个穷热闹。

      学校里只有ATM机,要取零钱只有去市里银行的营业厅。

      路上我问柱子卡里还剩多少钱,他说只有七块多。而我卡里更凄惶,只剩两块不到。

      本来我还想趁着这个机会干脆把卡里的钱掏空,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我们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取几块钱。如果我们三个人的卡是同一家银行的,还可以转到一张卡上,但是偏偏我们是三家银行的,跨行不能转账。

      下了公交,我们就近找了家中国银行。老四站在门口死活不肯进去,把卡交给柱子后,就在人行道上溜达起来。

      我和柱子取完号,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叫号,眼看着还有一个就轮到我们了,柱子突然一拍脑袋,说不知道密码。

      于是他冲到外面去问老四密码,看他进来的时候嘴里念着‘154594’,一直念到我身边。

      轮到我们的时候,柱子忽然把卡塞到我手里,说‘你去,你脸皮厚’。我没防到他会来这一招,
      想要推让,又怕过了号得重取,只好恨恨的站起来。心想,难怪你和小娟到现在还没什么进展,完全没领会老五从贵州回来说的那段话的精髓。

      走了两步,我回头问他密码多少,他说154594。我边念边想,要我死我就死,这老四,连个密码都设得这么窝囊,看来他跟许秋苹更是没戏了。

      我走到柜台前,把卡推进去,对里面那个女营业员说‘帮我查下余额’,她说‘查询去ATM机’。我只好骗她说不懂怎么操作,她说‘我叫个人教你’。我说不用了,赶时间。

      她很不耐烦地刷卡,趁这功夫,我看到两边柜台的储户手里都拿着大叠的百元大钞,脸上不由得有点发烫。

      这时,那女柜员把卡往凹槽里一扔,说‘只有四十几’,声音通过玻璃窗上的扩音器穿出来的时候,两边的储户看了我一眼,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后面的人也在看着我吧?要不然我不会感觉脊梁骨麻麻的。

      我讪笑着把卡又推了回去,说‘到底四十几’,‘四十七块多’,‘那帮我取四十七’。女柜员嘟囔了一句什么,里面的鼠标、纸张被她摔得噼啪作响。然后我在她从玻璃缝塞出来的回单上签上老四的名字,幸好我脑子还算清醒,没有一滑手签自己的名字。

      完成这些之后,她把银行卡、回执和钱扔进金属凹槽。听着那七个硬币发出的叮当作响声,我脸上热辣得像着了火,一股脑儿把凹槽收拾干净,抱头鼠窜地逃了出去------

      我忍着屈辱取出来的这点钱,并没能让大家的眉头舒展开来。大家都知道,吃过这顿晚饭,明天将无米下锅。

      我也含蓄的问过他们,能不能打个电话向家里要点钱,他们都表示不可能。至于为什么,我想各人的想法都差不多。

      每个人的家里都是固定每月给他们打一次生活费,而这帮家伙却都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花了个精光。倘若都用在正当的地方那还好说,你看看他们都花在什么地方。

      柱子的元气主要伤在那只‘玉’镯子上,凯子伤在风筝上,老四伤在钓鱼上。

      伤他们的凶器虽有不同,但性质却是一样的,就是那支射中心头、并已融入血液的丘比特的金箭。当然,如果他们敢于向家人公开这段隐情,那么充其量在受几句埋怨或责骂之后,就能及时收到家人的汇款。

      但是,他们显然说不出口。

      我就更不用说了,前段时间在信中拍着胸脯对爸妈说,‘你们的儿子有出息了,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以后每个月都会寄钱回家帮你们还些债’,我想爸妈接到信时的心情一定是开心的,说不定已经向亲友炫耀了一番呢。

      不过,大家都没有对生存问题表现出过多的担忧。我们还有老五呢,他是本地人,家里开的皮鞋厂效益似乎还不错,等明天他回来,钱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世事就是那么难料。老天爷似乎特别喜欢捉弄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人。它摊开无形的魔掌,肆意地蹂躏着那些水深火热中的人们,看着他们痛苦的扭曲、绝望的嚎叫,已经成了它每天必做的赏心乐事之一。

      在我们憧憬着老五将带给我们希望的时候,柱子的手机响了。我眼睁睁看着柱子的表情从开始的淡定,到后来的茫然,再到最后的阴沉,心里预感到有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有些不可避免的灾难已经降临。

      柱子把手机往桌上一扔,说刚才的电话是肖琴打来的,老五住院了,急性阑尾炎,明天开刀,让我们帮他请一星期的假。

      我们沉默了。这沉默并非源自对老五病情的担心,大家心里也清楚,割阑尾虽算不得什么大手术,可终归是一个手术,这种时候就不说提着礼品去看望他了,总不好还向一个病人借钱吃饭吧。

      饥饿的阴霾铺天盖地而来,重重地笼罩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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