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随迁工厂的支青们》深林鹿

58、第57章 天涯何处是我家

　　回城的事，最终还是要召开职工大会。
　　可以说，邕城罐头厂的元老都是从沪市过来的，回城这么大的事，想避开支边职工私下决定，那绝对不可能服众。
　　又是熟悉的晚八点，全体职工带着自己家的小板凳，在罐头厂的篮球场上开起了大会。只是再怎么开会，也不过是一场公开的通知而已。
　　厂长在苦思冥想了一个彻夜之后，终于在全体职工大会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同志们，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支边，至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邕城罐头厂从无到有，终于如你们当初许下的壮志一般，将邕城罐头厂的罐头放满世界各地的商场。这二十年，有的同志老了，有的同志已经将自己第二代送上了罐头厂的工作岗位，但是绝大多数同志只有过年才有一个星期的探亲假可以回乡。我理解大家，也感谢你们为邕城罐头厂做出的贡献。”
　　厂长说着深深鞠了一躬，他不是罐头厂的第一任厂长，到他这已经是第三任了，每一任厂长都必须了解厂子的发家史，尽管他没有亲身经历那一段段波折的岁月，但是他真切地感受到厂子的今天来之不易，支边职工们从繁华的沪市到这里支援，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但是，身为一个厂长，并不能让同情代替了理智。如果这批元老职工们都回沪了，整个厂子就转不灵了。于是他为难又义正言辞地转了话锋：
　　“今年的探亲假照常，后天你们就可以回沪了。”
　　一哄而起的掌声打断了厂长的“但是”，他轻咳了两声，仍然说了“但是”。
　　“但是，按照上级政策，上山下乡的未婚知青可以回城，我研究了一下我们厂里职工们的情况，确实不属于六十年代中期上山下乡的知青，基本都是59年就到这里来支援了。二十多年了，要说还有未婚的，我印象中应该没有了。”
　　这话一出，底下开始闹嚷起来。
　　“按这意思，阿拉是回不去了？”在场的支边职工就没有听不出的。
　　“凭什么不让阿拉回去！在这鬼地方待了二十年，我待够了！”最恨的是给了人希望，最后却跟你说抱歉。
　　“嘿，你怎么说话呢！”大部分邕城职工对支边职工不能回城很是同情唏嘘，在此之前几乎都保持沉默，但也容不得别人羞辱自己的家乡。
　　……
　　“同志们……同志们静一静！”台下吵吵嚷嚷，厂领导不得不出面按下局势。
　　“同志们，听说我。”厂长站起身，环顾了这个已经坐了上千名职工的厂篮球场，场上大都是一家一户挨着坐。他出声劝道：“知青回城的事，你们了解多少呢？前年恢复高考，一批知青考上了大学，顺势回了城，后来，有的知青顶岗回城，再后来出了政策，越来越多的知青回城了。你们知道现在的京城，沪市，有多少返城的知青吗？你知道有多少返城的知青没有工作吗？他们大多数人只有二十来岁，单身一人，而我们的支边工人呢，年过三旬，拖家带口，你们也都不年轻了，不要一时冲动，到时候追悔莫及。”
　　这话一说，台下又开始悉悉索索起来，不少人都开始松动。
　　说实话，除了动乱的头几年，在邕城的日子一直都安安稳稳，最起码，工人的身份就不至于饿死。回城了之后，工作怎么办呢？
　　职工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厂长又继续道：“我们这次先不说回城，就是先回乡探亲看看沪市的形势嘛，你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你们也不用着急，知青的问题不是也一步步解决的，你们的意愿上级会考虑的，到时候出了政策再回去也稳妥些。”
　　一番话说下来，总之就是放年假可以，回城就等政策吧。但是经过一番剖析之后，人心也就不那么浮动了。
　　“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会了。”散会了，大家提着小板凳，心情松快了不少。
　　“结婚那会儿，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扎根邕城了，猛然听到回城的消息，都懵了。”有人叹气地摇摇头，理智渐渐回笼，这些人，大多是跟邕城职工结了婚的。
　　也有人暗暗撇嘴：“也就哄哄你们，我不管，我就是要回城！我一个城里人干嘛要做乡下人！”朱霞就是其中一个。
　　“厂长就是厂长，进可攻，退可守。”回到家关了门，柳向兵对着希雨感叹道。
　　尽管两口子已经商定扎根邕城了，但还是想去听听会上怎么说。
　　“从我们来到这里开始，就是扎根边疆的命了。”希雨喃喃出声，她难得地跟柳向兵说起她当年随迁的事：“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随迁吗？”
　　看着她清明的双眸，柳向兵摇摇头：“我当初来的时候，可欢喜了，有吃不完的水果，白花花的大米饭，还有会唱山歌的姑娘……”柳向兵嘴角带笑地回忆起他当年跟他师傅刘采购的玩笑，忽地又觉说太多了，小心地觑着希雨，轻咳了一声，闭了嘴。
　　“欲盖弥彰！”希雨轻哼了一声。
　　“我这不是还没到邕城呢，就遇到好姑娘了嘛。”柳向兵拉过了希雨的手，笑嘻嘻地哄道。
　　“啪！”希雨佯装用力地打开了他的手，继续说起来：“一开始知道要来支边的时候，怎么也接受不了，一想到要离开爸妈家人去到一个那么远又那么破的地方，就不愿意。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想啊想，怎么就是我呢？为什么是我去支边呢？后来看到人挤人的房子，满大街闲逛的小流氓，才想通了，只有外迁，才是一条出路。”她平静地说着，但两人都能感受到，这件事，她很难释怀。
　　“厂长说得对，这一下子回去那么多人，形势比当年好不到哪去，我不想回去了才发现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怎么说沪市也是希雨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是有感情的，只是，她能认清形势罢了。
　　柳向兵揽过她，拍了拍她的背，劝道：“我们不回去，我们在这吃香喝辣的！”

　　确实如希雨所料的那样，骤然涌回的数十万知青大军瞬间填充了整个沪市，早已难有支边工人的容身之所。
　　蔡英作为家里的小妹妹，一直以来都是最受宠的一个，每回年假回沪探亲，家里老老小小无不对她嘘寒问暖，体贴照顾，可自打她激动地跟家里人提出自己要回来时，家里的气氛慢慢就变了。
　　爸爸妈妈带着心疼的眼神欲言又止；哥哥们说她总也长不大，那么多年过去，一点都没成熟；嫂嫂们在全家坐下用饭时总是探问“小妹你们在邕城一家三口住着70平的套房舒服不？你看阿拉全家十来个人也才住七八十平的老房子。”
　　蔡英起初没听出来，马上要回城跟家人团聚的兴奋让她以为家人在跟她开玩笑，笑嘻嘻地跟哥哥们说：“我是小妹啊，你们当然要让着我点。”跟嫂子们说：“房间是挺大的，不过哪有一家团聚过得开心？”
　　不过一连好几天，家里的氛围都怪怪地，她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不过她怎么都想不明白，那担忧自己受苦，得了好东西都要邮一点过去给自己的家人，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这样。
　　要说李胜也是沪市人，只是当年随迁的时候，他家就他跟他老娘了，两个人一南迁，房子都被房管所收回去了，回了沪市，也只能跟着老婆到娘家住。
　　回过味来的夫妻两，在年初二就跟蔡家人说了，虽然自己很想回来跟家人团聚，但是当年邕城条件那么差的时候，自己都义无反顾地去支边了，现在邕城一天天变好，更要在那里干出一番事业来了。蔡英说得豪气，就像当初拒绝哥哥的挽留一样的义正言辞，如她一贯以来在人前那样地进步。
　　说完这话，眼看小妹又要离开了，蔡家里顿时又小妹长小妹短起来。

　　朱霞跟着在邕城嫁的男人回了沪市。那男人姓吕，跟她一样，是最后一拨去邕城支边的工人，只不过是在西塘的另一个支边厂。经人介绍，两人在迁邕后没多久就搭伙过日子了。
　　要说朱霞在邕城最开心的事就是跟了这个男人，两人都是沪市支边工人，在邕城，说不出的亲切，又有着共同的奋斗目标，那就是回沪，连儿子小胖墩吃的糖果，都只能是沪市产的大白兔！朱霞的日子过得可比早先在沪市嫁的那个男人好多了。
　　回到吕家，在客厅拉了个帘，就成了朱霞一家的安身之所。
　　“住几天还行，以后要都这么住着，多不方便啊！”朱霞忍不住抱怨，帘子遮住的地方，就一张床。以前回沪探亲都这么住着，忍几天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可是要打算常住的，这样子怎么行！
　　“忍忍吧，不这么住着，能怎么办？”吕老二也不得劲，在邕城住惯了自己小房子，回到繁华的大沪市居然只能占张床了！
　　“那是我的！”夫妻两正为住的地方发愁，耳边就传来了侄女的吵闹声和自家娃的哭声。
　　“怎么了，怎么了？”朱霞听得儿子的哭声，急急掀帘往外看。
　　小胖墩见到妈妈一把扑了过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吃糖！”
　　“他抢我糖！”小侄女衣服包着一把大白兔奶糖，死死地护在怀里。
　　“不就两颗糖嘛，妞妞，给一块弟弟。”朱霞头疼，哄道。
　　“我不！”女孩脾气强硬地拒绝，“这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他。”
　　“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爱吃糖！”侄女比自家胖墩还要大上两岁，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两颗糖也护得那么紧。
　　小胖墩在邕城就总听她爸妈说：“阿拉是沪市来的，不吃这种乡下的糖果的，只吃沪市的大白兔呢！”可是探亲时候带回去的糖总吃不了几天就没了，他看着别的孩子吃糖，总馋，可是又高傲地说：“哼！我才不吃乡下东西！”现在回了沪市，见着大白兔奶糖，哪还忍得住？
　　“不吃了，走，阿拉自己买去！”朱霞也是硬气，说着牵过儿子的手，这么一牵，感觉不对，就看到了被侄女用指甲抠出的伤口，虽然不大，但也见了写，可想而知，小姑娘是用了多大了力气，心有多毒！
　　“好你个小妮子，怎么这么欺负人呢！仗着自己大就这么欺负你弟弟！”朱霞说着往侄女屁股上结结实实招呼了一巴掌。
　　随着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出来，一直在厨房关注着情况的大嫂也出来了：“弟妹，你怎么能打孩子呢！”说着拉了小姑娘在自己身后，一副护犊的样子。
　　“你看看这给抠的！”朱霞也不是好欺负的主，登时就给吵回去了。
　　孩子的哭声，两个女人的吵架声，在这个不大的屋子里显得分外吵杂。
　　本来就心烦意乱的吕老二吼了一句：“吵什么吵！”
　　屋子瞬间静了下来。
　　两老尴尬地劝了句：“吃饭了，吃饭。”
　　朱霞两口子想就着台阶就下了，可是平地一声雷“duang——”一声巨响让全家都愣住了。
　　“吃什么吃！”吕老大一股气甩起锅铲砸在锅里，镇地全家大气都不敢出。他又大叫道：“这个家是我的！你们想都不要想！”
　　吕老二不干了：“感情是怕我抢这房子啊，还别说，我真还有一份！”
　　两兄弟谁也不让谁，这话一说，大嫂的脸色哗变。
　　“走了十几年，这会儿回来跟我抢，哪有这美事啊！”吕老二没想到他这个弟弟居然还有脸回来争！
　　“大哥，你也别说，当初我为什么要去支边，你心里明镜似的，要是迁厂那会全家花光了所有积蓄找到的工作是给我，支边的就是你了！”
　　这话一出，吕老大暴跳如雷：“妈的！你胡说什么！”
　　这还真不是胡说，当年两兄弟都在一个厂上班，要迁厂了，按理两兄弟都要随迁，家里着急得四下托关系，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就只能有一份工作，二老给了老大，吕老二拖了几年，失望地南下了。
　　“哼！享了那么多年的福，工作霸占了，还想要霸占房子？”吕老二可不怵，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言辞。
　　“王八蛋！”吕老大说不过，一砸碗，两兄弟干起来了。
　　闹僵了，朱霞一家过完年初一就匆匆回邕城了，老吕家两兄弟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回去！没得在这里受气！”吕老二咽不下这口气。
　　朱霞一个劲儿地哭：“这就是命啊！”她永远做不回城里人了。

　　宋艺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城，这些天她反复想了很多很多。原是技术工人的丈夫李征，现在已经是厂里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了，她们在邕城过得挺好。可是他们一家骨肉分离已经太久了，从大儿子不满一岁的时候被他外婆抱回沪市，每年只有探亲假可以见一面。如果回城了，就不用再受念子之苦了。
　　看着相貌堂堂的儿子，宋艺心里很愧疚，他从一个懵懂孩提到如今的大学生，他的身边都没有爸妈的陪伴，她一下就脱口而出：“爸妈回城来陪你好不好？”
　　没想到儿子却拂开她的手：“不要！我长大了，不用陪。”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用的时候，就把自己一手推开，等到自己读大学了，有了一点利用价值，就想靠着他回城！也不想想，自己还是一个学生，这一大家子，自己怎么养得起，别的不说，就说住，上哪儿给他们找地方去！
　　宋艺呜呜地哭，孩子果然是恨他们的，怨恨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有陪伴在他身边。

　　为数不多的有留沪机会的，应该也就是邹梅了。邹梅家的老宅子在动乱结束之后，还给了他们。凭着房子，她不但可以有个落脚之地，还能有个实实在在的沪市户口，而不是不少知青揣着的“袋袋户口”。
　　回沪市的路上，梁川就一直牵着邹梅的手不放，生怕她这次回沪就不跟自己回邕了。
　　“爸妈，我回来了。”邹梅激动地推开老宅的门。
　　她妈妈拿着笤帚在扫庭院，他老爹就躺在前厅的藤椅上轻轻摇着。和以前平静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爸妈都老了，瘦了。邹梅忍不住哭出声来：“爸，妈——”
　　梁川看得眼热，也红着眼喊了声：“岳父岳母。”
　　邹梅好多年没见着爸妈了，之前动乱，父母都被下放了，好在老爷子坚强，没被斗倒，挺过来了。这一趟回来，全家上下好一通亲热。
　　梁川一直觉得，邹梅该回到沪市来，她长得那么漂亮，人也那么娇气，她生来就是大城市里的小姐。别人没有房子都哭天抢地地要回城，她有房有本，应该也会回城的吧。想到这里，既替她高兴，又替自己难过。
　　可是没想到，邹梅却说：“爸，妈，跟我们到邕城去吧。那里山清水秀，你们跟我们到那养老再好不过了。”
　　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轻而易举的却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