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不负东昏

48、天意

　　“哗——啦——”
　　悬布飞溅，不知疲倦。

　　昏迷在斜岸边，蔓蔓野草丛中的少年缓慢地睁开了眼，望着澄澈天空，眸中满溢茫然。

　　这是在哪儿……前时……前时他在做什么呢。

　　破庙里冰凉的身躯，荒野间无名的孤冢，朱甍碧瓦吃人深宫，还有，还有什么呢？

　　哦，还有自他脸侧陡然划落的阿娘的手……

　　瞬息间，悲恸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何艾眼前，如走马灯过。

　　伴随着的，是有无形刀剑穿透他身，教他说不出哪里痛，如何痛，只能佝偻着背猛然蜷缩，仿若掖藏在襁褓里的婴孩本能祈求双亲的庇护。

　　可是，除了飒沓风吟，如哀号、如哭嚎的水声，他的身际什么都没有。

　　痛到极致，只剩疲倦，何艾再不愿睁眼。
　　——假使他未能听见随风送来的一缕闷哼。

　　陵墓塌陷，地动山摇，是有人同坠此间么？宫里的还是宫外的？若是宫里的，可是熟识的？若是宫外的，路人何辜，凭白受场无妄之灾……

　　养父说，一善染心，万劫不朽。（注1）

　　若是下到黄泉，被他知道自己袖手旁观，会否同阿娘一起教训自己？

　　何艾扯了扯唇，想来，见死不救不会被斥责，随意放弃这条由他们呵护赐予的性命，却是要被狠狠痛骂的。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哭啼啼；世事浮沉，几度秋凉，夕照散朝阳升，都是修短有命。
　　……
　　无论如何，来这尘寰走一遭，总要好好过完这辈子，做人做事，问心无愧才是。

　　何艾嚅了嚅唇，无声模仿着养父的语调。

　　光阴不知不觉流逝，赶在日暮前，蜷缩在地的少年缓慢舒展了四肢。

　　消瘦身躯撑起褴褛衣衫，他从野草丛中挣扎起身，像是一只破茧振翅的蝶。

　　因有深厚内功护体蕴养，何艾的外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除却失血过多脸色还有些苍白外，只要暂时不再动用武功内力，行走坐卧，并无甚困难之处。

　　他顺着前时印象里传来的那声闷哼的方向寻去。

　　于寒潭静水中，枯荷藕花间，同他心中感思已久，虔诚深念的人再次相逢。

　　至于季大公子缘何会在此处，何艾不作他想，难道菩萨出现在需要渡厄济难的地方还需要理由？

　　尤其，在何艾费力地将季辞微从藕花深处拖拽出来，却发现意识不清时，还护着他阿娘尸身时，这种笃信更是达到了巅峰。

　　至此，所有的记忆尽数归位。

　　何艾想起了一切：

　　陵墓塌陷后，他带着阿娘漫无目的地寻找出口，机缘巧合下，真被他用手刨出了条活路——一个通往外界的、许是当年修筑皇陵却被迫殉葬的墓工暗留的通往外界的明洞。

　　可惜那条漆黑小道太过漫长，呼吸断绝的阿娘在他的背上逐渐僵冷，让他连自欺欺人都不能。心灰意冷间，他不知触到了明洞壁上何处机关，被其间陡然“活”过来的巨石阵推撞而出。情急下，他护住了阿娘便顾不得自己，因此伤上加伤，彻底失去抵御能力，只能任由那阵法将他们捎带到不知何处去。

　　再之后，何艾记得，自己迷迷糊糊间，好像叫了几声“大公子”？

　　那时或许是想着，他就要死了，答应大公子会看顾好季二爷的承诺却是再也无法兑现，问心有愧，难止惦念……

　　何艾敛回思绪，再看看从大公子外裳上撕扯而下，自己和阿娘身上留存的、同出一辙的，用来负携的绑带，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将阿娘安置妥帖后，何艾抿着唇，发狠逼空了自己的丹田，将仅剩的一点内力悉数灌入季辞微体内，替其换取尽可能多的生息。

　　如此，季辞微轻浅的呼吸逐渐恢复沉稳，雪白两颊亦染血色，何艾方松散了强行提着的那口气，跌坐在地。

　　幸好，幸好寻过来了……

　　他垂目看他，俯视却如仰望，怔怔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待再回神，已是四目相对。

　　睁开的双眸熠熠生华，青年问：“你救了我？”
　　浓密的眼睫颤颤垂下，少年答：“你救了我。”

　　…

　　皇宫，帝王寝殿。

　　烛光明灭，龙榻上躺着位已至暮年的老人，是九五至尊，亦是孤家寡人。

　　他暴戾的目光，比这血债斑斑、冤魂累累的禁宫深夜里，任何一个烛光不至的阴翳角落，都要阴诡瘆人。

　　可惜，再没有多少人，会打心底畏惧他了。

　　因为这位独断专行的皇帝陛下，瘫了，自脖颈以下，彻彻底底地瘫了。

　　即便曾经是龙，是万物之主，可一朝被抽了筋扒了鳞，虽剩一张嘴巴能发号施令，即便虾兵蟹将们阳奉阴违，他又能如何呢？

　　平清世跪在榻下，貌似恭顺地低着头颅，掩下的眸底间满是快意。

　　时也命也，真乃天助他也！

　　他还没行动呢，这老不死的就自取灭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若不是活着的老东西比死了的老东西价值，他才懒得找人刨出来，将就埋里头是最便宜的了，还省的他眼下跪在这儿继续装孝子贤孙。

　　那日，平清世带着贴身宦官，准备潜入皇陵山脚的安置行宫，去见季月浓。

　　半道上，便听轰隆声震震，地动山摇，漫山的宫人惊呼“陵寝塌陷，陛下和娘娘还在里面”……

　　闻声当下，平清世亦是惊慌失措，急着要上山去救他的母后。

　　直到他在半途，被禁卫军统领、殿前都点检吴克拦住去路。

　　那位吴大人含笑掀甲，以刀拄地，骤然而跪，行了个仅对天子的俯首大礼。

　　他说，恭喜太子不日登临宝座，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清世愣住，半晌后反应过来，是了，老不死的此番若是死了，他作为太子，登基名正言顺，届时便是新帝！

　　然不待平清世喜色上脸，那吴克又叹了口气，驻刀起身，长叹一声可惜。

　　可惜什么？

　　平清世不解，便听吴克向他告密，皇后已同陶阳王结盟，此次“意外”便是二人联手发动的一场政变。

　　原来他的亲生母亲，这般厌他，连合该他名正言顺承袭的皇位，都要与外人合谋夺去……

　　如此，平清世终于明了他的母后为何非要将他遣去边疆，甚至以外祖会助他为借口骗他，明明他都那么求她了，他说想要守着月浓生产得见母子无虞才安心……

　　母后，母后，您果真是恨极了我啊！明明我亦是您的亲生骨肉！

　　如是，外力叠内因，这位前时还赶着上山救母的太子殿下的满腔热血，彻底凉透。他抬头，听着山上宫人的疾呼，心中再无救母之念，兀自冷眼旁观。

　　再之后，想博从龙之功的吴克，寻觅到了泰安帝的踪迹。

　　平清世从善如流，高呼“儿臣救驾来迟”，扮足了孝子模样，将他那大难不死的老不死父皇，折腾到半死不活，才佯作艰难地将人救了出来。

　　至于皇后……

　　平清世不愿再想，还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她左不过是不愿回到皇宫继续做她的母后罢了，权当她自由了，恭喜她……
　　终于可以只做那个死去小鬼的母亲了。

　　平清世跪在龙榻下，把玩着腰间的平安珮，思绪漫无边际。

　　他想，爹不疼娘不爱没什么的，这有什么，他又不是小孩了，他自己都快做父亲了，等他和阿浓的孩子出生，他定让他们的孩子事事称心如意，人人不敢不爱就是了……

　　“太子……”榻上的老人嘟囔出声。
　　“父皇。”榻下的孝子迎上前去。

　　老人浑浊的眼珠子转啊转，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阴诡一笑，“那个孩子没死，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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