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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辰光 ...

  •   白日里,季辞微不过是短暂清醒,莫说跟何艾多说上几句话,大抵连何艾是谁都没反应过来,就又神志模糊,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何艾将季辞微身上的伤口逐一检查包扎好,知其确无性命之忧,方才松了那口提到嗓眼的气。

      因缘际会,被这么一打岔,兼连番忙碌,少年人那些埋天怨地的激愤、懊丧无由的自厌,权且皆被抛之脑后。

      云湮晖散,夜幕已至。

      何艾抱膝坐守在季辞微跟前,听着蛙叫虫鸣,水声潺潺,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终是懈驰。

      俩眼皮儿轻碰,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就那样一串接一串地砸了下来,无知无觉。

      如此好半晌,借着夜色肆无忌惮发泄完情绪的人才神魂归位。

      何艾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抹抹自己湿哒哒的脸颊,小声嘀咕:“没人看见,就不算哭。”

      明朝旭阳重升,即是新的辰光。他想。

      翌日。
      干草堆中,谁人的胳臂动了动。

      几乎是瞬间,何艾便睁开了眼,他觑了觑自己搭在大公子脉门上的指尖,对才刚传来的一刹那悸动触感有些不确定,“大公子?”

      昏睡的青年面若温玉,呼吸平缓,毫无异样——除却原本微翕的嘴角抿得略过平直。

      “……”

      何艾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眼下他和大公子躺作一堆,相隔不过咫尺,亲密太甚,受森严礼法熏陶,行走坐卧待人接物皆有规矩风仪的对方自然有些无所适从……

      约是夜里风疾雾凉,不自觉间就凑近了些。

      何艾挠了挠后脑勺,佯作淡定地抽手,从季辞微的肩膀处抬起头来,坐直身子。

      随后,他蹑手蹑脚起身,就着流泉洗漱,末了,再把脱下的衣衫洗净烘干。

      数丈深潭间,水面若镜,映出少年忙忙碌碌的身影。

      只见其仅着一身中衣,头上发髻是两根枯枝顺手挽就,小身板虽清瘦单薄,但容色姿态显见比昨日精神了许多。

      飞泉肆流,溅起妄图轻薄他的水花朵朵,然未及近身,就被横臂拦下,待抖抖袖,似柳条轻颤,端的是风姿特秀。

      取了几片荷叶作盏,何艾再次回到水潭边,弯腰,掬水,忽而愣住。

      水镜中眉目如画的少年亦怔怔看着他,秀眉微蹙。

      旋即,指尖轻搅,碧水生澜,很快,那张艳至妖异便隐匿在了冷冽清潭中。

      何艾揩了揩脸颊,总算明了了,自晨起至今,心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由来——因未能及时维护,他的易容竟已失色泰半。

      如是,何艾猛然转身,离潭的步伐又急又快,显而易见的急躁。

      他下意识地扫视周遭,妄求能找到合适的易容材料以作修补,未果,直到视线掠至不远处的藕花丛,焦灼的内心复又慢慢恢复和缓安定。

      是了,自己并不是被父厌母舍的弃子,此时此刻,也未在宫里……

      何苦自恶,何必掩饰。

      待何艾再次回到临时休憩的岩洞,即见‘昏睡’的大公子终于醒转——白着脸,低着头,望着自己摔折的腿,隐现黯然意味。

      听见脚步声近前,他才恍然惊醒 ,熟练地收敛好情绪,规矩地向何艾作了个揖。

      何艾略微有些僵硬地侧了侧脸,他还不太习惯直接以真面目示人。

      却听对方语调含笑,毫无异样地道:“大恩不言谢,却是要继续拖累小兄弟了。”

      何艾才自然抬头,摆了摆手:“何艾,一人何,草头艾。”

      季辞微改抱拳:“何小兄弟!”
      何艾:“……”

      …

      三更钟。
      依然是帝王寝宫。

      泰安帝被人扶起,背靠在明黄软枕上。

      这次来轮值充当孝子的是陶阳王。

      陶阳王比太子会做戏,他不似太子那般只会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他上来就唱念做打哭天喊地了几番,唬得外面守夜的宫人以为泰安帝业已驾崩,乌泱泱冲进来,虚惊一场,折腾几番后,又乌泱泱散去,一个宫人都没留下,彻底清了场。

      气得泰安帝口不能言目不能转,以至于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能好好打量跟前这个孝顺好大儿。

      “……你……是你做的吧……”泰安帝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一副被拔了牙的老虎是病猫的衰弱模样,“太子他,没这个决断。即便心里想着弑君杀父,可惦念千百次,也不定能下得了手……”

      陶阳王微微颔首,与之嚣张的行为相反,言辞表现得滴水不漏:“父皇冤枉儿臣了。”

      他腰杆挺得笔直,莫说跪叩请罪,连躬身作揖做个样子都不肯。

      ——自进殿始,陶阳王甚至没行过君臣之礼。只是有前时那场闹剧衬着,没人留意,或者说,没人敢留意。

      泰安帝虚着眼睛瞧了他半晌,心知此时谈甚骨肉亲情都没用,他这个好大儿早年就跟他离了心,不如养在身边的太子好掌控,要想将他笼络住,只能许以真切利益。

      于是泰安帝再开口,就极为直截了当:“当年你出使玻国回来,朕私下找过你,说愿意废了世儿,改立你为太子……是你辞而不受,是你自己放弃的。”

      闻言,陶阳王哼笑了几声,他年少无知的时候,就被这老家伙恨成那样,当年若真表现出对皇位的觊觎,焉能好好活到而今?

      “而今你却为了争权夺利,谋害你的父亲……”

      “父皇!”陶阳王提声打断泰安帝的话,见其噤声,才又平静道:“当年父皇愿给,是儿臣不敢要。而今父皇不愿给,儿臣却是可以自己抢的。”

      “你不求名正言顺了?”泰安帝的鼻子急促翕动。

      “生母不详的皇子,哪来的名正言顺呢。”陶阳王拍拍胸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慢踱步至一旁的黄花梨木高脚椅上坐下,悠闲地给自己倾了一盏茶,“哦,忘了,父皇把儿臣记在了大傅后的名下。呵,还顺带污蔑儿臣同‘小傅后’有私,跟自己的‘亲姨母’有私……不愧是您,真想得出来。”

      明明说的不是这回事。

      想到陶阳王身世,泰安帝面色肉眼可见地越发阴沉。

      所幸,他神智还算清明,不似当日在地宫那般疯癫,只面无表情道:“你也都知道了……”

      阴森森的语气,想来若非龙困浅摊失了爪牙,这位帝王必定要将所有知道他内帷秘辛的人都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陶阳王微微眯眼,小酌一口茶水,平静道:“我当然知道。”

      谁料他话音方落,泰安帝便眸光闪烁,嗬嗬低笑起来:“原来你不知道,也是……若你知道,你就不会替你母亲求甚名正言顺了。那简直是个笑话!”

      茶盏落桌,发出一道沉闷声响,才刚醇厚的香茗此时已变得涩嘴,陶阳王叹了口气,“父皇想要哪个谥号?昏、灵、厉……还是纣?在位时年号‘泰安’,驾鹤后却被群臣和后继者商定了个昏君谥号,是不是也挺好笑的?若说儿臣这辈子求的是个名正言顺,您这一生,又何尝求得不是个君王颜面……”

      “混账!住口!”泰安帝怒眼圆睁,胸口起伏激烈。

      于是,他听话的孝顺好大儿果真就一声不吭了。

      陶阳王拍拍坐皱的衣袍下摆,一副懒怠再搭理泰安帝、今夜不过是来应个卯的随意模样,起身往外走。

      瑞兽香炉轻吐青烟徐徐,在最后一缕香雾飘散在帷幔前的时候。

      靠坐在高床软枕上,被以药物强行提神的泰安帝终是体力不支,一个跟头,猛地栽到在脚榻上。

      “太……太子……监国,你为……摄政王,可否?”喉咙里溢出的呜咽满是老兽落败的不甘。

      “儿臣……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陶阳王得意至极,甩袖离去。

      …

      季辞微死死盯着身下的木制轮椅。

      距他们摔下来,囿困此间,已不知过去多少日夜。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外间局势如此紧张,朝堂的风云变幻就藏在每个毫不起眼的朝升夕落里,殆误一时说不得便要殆误一世,他实在不能在此地继续耽搁下去……

      攥住轮毂,季辞微向前滑行几步。

      他握在掌中的扶手早被何艾打磨光滑,细腻木质体贴入微,无论从何处使力往哪处使力都不剌手且不费劲。

      但坑坑洼洼的山石水涧、激流沟壑,却不是何艾短短时日就能移挪填平的。

      如是,季辞微刚出岩洞,就连人带椅地被绊了出去。

      即便摔得不重,也没伤上加伤,但那种来自冰冷现实的迎面痛击,还是狠狠挫伤了季辞微的自尊心。

      ——尤其是当他抬眼,知道身在不远处的何艾看见了的时候。

      季辞微端着温雅笑意,内心却如阴冷沼泽,黑暗聚集,控制不住地升腾恶意。

      ‘他若是用那种看可怜虫的目光看待我,我一定,一定会……’

      何艾近前,也没说废话,利落地将季辞微连人带椅往背上一放,脆声道:“大公子,我找着出路了,这就送你回家!”

      季辞微松了松攥在膝盖上已至泛白的指尖。

      辰光映入沼泽,虽则亦会沦落升腾为森寒的潮气,隐绰飘散后再辨不分明。
      但谁又能说,它不会留下痕迹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南鸿子”灌溉营养液10瓶,感谢小天使“言笑晏晏”灌溉营养液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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