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不负东昏

46、丧母

　　伏倒在地，泰安帝状态复回癫狂，尽管嘴角的血痕绵延，咳嗽着弯腰缩成一团，却还是竭尽气力仰头，死死地盯着何艾所在之处。

　　枯瘦如柴的手拼命往前伸着，粗声喘息，喉咙间不断发出破风箱似的颤音：

　　“……嗬嗬……嗬和秀……你没死……”

　　“他们都说……都说你死了……但朕知道……”

　　“……嗬嗬和秀……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没死……”

　　略微侧身，完全不受此间压抑凝滞的气氛影响，何艾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道让他浑身不适的视线。

　　抬眼，却见皇后也看着他，且难得的，梨涡微现，朝他温和颔首。

　　那笑与其之前面对泰安帝的刻意冷嘲不同，柔婉得像阵春风拂过，也似……

　　母亲的手。

　　此间辉煌耀耀，烛光衬出满室明辉。

　　一切曾经刻意掩藏的情绪在此时，在此时都无所遁形。

　　两人目光交接，对视了许久，直至后来何艾有些无所适从地，自行先挪开了眼。

　　不知怎地，他的心头莫名涌起无限热意，连眼角都好似不受控地沁出点点湿痕，整个人僵滞得不行。

　　于是只得缓缓垂下头去，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衣角。

　　然待他指尖触及手掌心时，才知自身竟似上了弓的弦，慌张紧绷，毫厘间皆是汗意。

　　何艾此时心中乱麻一团，并不知自己此刻的真实想法，亦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却是无措地开口：“娘娘……”

　　幸好，皇后及时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何清远养大的孩子，便是他的孩子，只以他为父，不必再过多纠结。”

　　然而自始至终，皇后都没向眼前的孩子提及她跟何清远的瓜葛，与她跟他本身的关系。

　　她只当何艾不知，何艾便也故作不知。

　　扭曲着身子，紧抠着地面，老皇帝原本在固执的，一点一点地往这边挪动。

　　听了此言，猛地仰起头来，恶视皇后，狂乱的眼神里满是憎恨，喉咙间的嗬嗬声越发瘆人。

　　一时间，也不知其从哪里挤出的气力，两肘立起，猛地往前，眼看着就仅离两人仅剩三两步之遥！

　　“孩子，离开此处罢。”

　　皇后却是看也未看泰安帝一眼，清冷的嗓音继续飘荡在此间：

　　“吾跟陛下之间还有许多旧账未清，便是待会儿理清了，也想一个人再静静。”

　　闻声，何艾目光微动，下意识地抬眸观察起她的神情变化来，然对方早已恢复成了往日那般平淡的姿态，终是一无所获。

　　许是无情无欲的面具戴久了，娘娘早已不习惯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才刚一时的失态已是极致。

　　他如是想道。

　　于是轻声答：“是。”

　　想了想，觉得这习惯的答话也太生冷了些，何艾又赶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娘……娘娘，大家都很敬爱您，我，我也是。”

　　这才慢慢地退出了此间。

　　虽则心中隐约的不安未散，但何艾这时候毕竟只是个少年，心智还远远没有后来那样成熟，便天真以为一切真如皇后所言。

　　可当出现在地陵寝出口时，他见候在外面的浣秋小跑着迎了上来……

　　浣秋先是欢欢喜喜，待再探头瞅见何艾身后空无一人时，原本尚算红润的脸色竟刷地失了血色，瞬间站不直走不稳了，软倒成泥，甚至整个人靠在崔公怀里都在不住地往下跌。

　　何艾心中陡然咯噔一下，立时便知不好。

　　遂扭身就往回冲。

　　身后传来的是浣秋断断续续的泣音。

　　“崔西，别拽着我……我得进去找主子……好不容易能团聚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再顾不得甚掩藏实力，何艾本能地将丹田内力尽皆激出，增速至极点，然而最好的时机已错过，他还是晚了一步。

　　就听“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整个廊道、地面、目之所及地瞬间裂开道道臂宽长缝，大块大块的墙壁四分五裂。

　　可少年前进的步伐一霎未停。

　　纷飞的碎石划过，在他的身上割出道道血痕，他亦无暇顾及。

　　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定能赶得上，定能赶得上救他的娘……娘娘。

　　愈加微弱的光线，越发逼仄的空间，少年的身影在曲折堵塞的暗道中飞掠。

　　一次次被掉下的巨石砸落，又一次次固执地撑起身继续……

　　所幸，许是老天亦不忍继续看少年再如那般挣扎下去，在地下陵寝的最后那道石闸彻底合拢前，那道单薄的身影挤着门缝挣扎了进去。

　　抬眼，前时富丽堂皇的地下陵寝，此刻已是圆木横支，巨石零落。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少年小心翼翼地躬身摸索着。

　　“娘娘，娘娘你在哪儿？”

　　何艾咳嗽两声，抬袖，不在意地擦去唇侧鲜血，“浣秋姑姑在外面哭得喘不过气了，我要是不能将您带出去，想来，她能哭死过去。”

　　说着话，徒手推开一块巨石。

　　他的鼻子发酸，眼角也是湿湿的：

　　“我……我们广泽宫里的季二爷以后还得靠您照拂呢，还有他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月余就得出世了。”

　　就着近处，又移开几截圆木，何艾嘴里的苦涩竟把唇齿间甜腥的血味儿都压了下去。

　　顿了顿，甚至把原本不该再拿来说事的亡人都搬了出来：

　　“还有我的养父何清远，娘娘应该认识吧？”

　　“他，他就在外面，说是跟娘娘多年未见，想念娘娘，知道今日是孝端敬皇后的冥诞，娘娘会出宫，特意赶来跟您问安。”

　　话音方落，触及到一抹冰凉。

　　指间触到的布料柔软，却并非像宫里特贡的锦缎那般滑腻，是皇后惯用的简朴素锦。

　　酸意涌到了心尖，何艾竟不敢伸手一探对方脉搏，只是小心翼翼地挪开了压在对方身上的碎石块。

　　“咳咳娘……娘娘，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咳咳咳……”

　　一连声的咳嗽，何艾再也抑制不住才刚为了强闯进来而受的内伤。

　　鲜血汹涌自他唇侧汩汩留下，他却擦也不擦，只埋头固执地唤着皇后。

　　半晌，一只微冷的手，轻柔地替他拭去唇侧血迹。

　　“傻孩子，别骗娘……娘娘，你能活着，是因着何清远当年把蛊转到自己身上……”

　　“子母蛊凶险，‘子不离母，母不离子，子若离母，母死子活’。”

　　“意思是孩子若是平安产下，母亲便不能久活……除非母子相隔天涯，从此再不相见……”

　　“他把蛊转到自己身上那一刻起，我和他的命运便早已注定……他即便是还活着，也必定躲着我。”

　　“何清远不会主动来见我的，除非，他死了。”

　　黑暗中，述说着残忍的往事，嗓音却是极尽温柔。

　　“有人跟我说，练冰心诀可以摒弃七情六欲，既可以摒弃七情六欲，那或许能压抑子母蛊……为了这个可能，我练了小半生冰心诀，实则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罢了。”

　　“可你父何清远多么狠心，娘……娘娘我终此一生，竟再未得见他一面。”

　　抚在唇角的指尖越发冰凉，何艾单薄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再开口已是哽咽：

　　“他说了，他想葬在忠隐岭……娘娘您跟我出去罢，出去好好地过完这一生……下辈子他只守着您，哪儿也不去。”

　　那温柔的声音却是笑：

　　“好啊，娘娘待会儿便跟你出去……只是答应娘娘别听他的……出去以后别把他葬在那个鬼地方……我听说那儿连飞鸟都不过去荒芜得很。”

　　“我不喜欢那儿……他生前不依我……如今死在我前头……总该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了。”

　　“你把……你把我跟他……寻处山明水秀的……无人偏僻地方合葬……”

　　“他得兑现他……他的诺言……来世……来世只守着我。”

　　大片大片的冰凉水痕蔓延开来，浸透了周遭，何艾恍恍惚惚中，触摸到满手粘腻，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那竟是血迹。

　　可人有这么多血吗……人若是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吗……

　　终于挪开最后一块石头，何艾慌乱地、小心翼翼地搂住那具已近冰凉的身躯。

　　他不知其身上上何处有伤口，亦不知其身上是否处处皆伤口，只得茫然地环抱住对方。

　　是横抱？还是背着？怎样才能让她别流那么多血呢？

　　而那人却是在他耳畔呼出了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生气，回光返照，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气音。

　　清冷的嗓音无比流畅：“何艾，我的孩子，别哭，娘爱他，也爱你，你是我们的孩子。”

　　你得记住，你姓何，是何清远的何，名艾，是卿卿吾爱的爱。

　　‘清远，你这姓可真好听，也好取名，我们以后要是有了小孩，就给他取名为清艾，亲爱卿爱，卿卿吾爱，你念念好不好听。’

　　‘傅姑娘，抱歉，我不姓清。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来路不明之人应更甚，怎可如此。’

　　‘姓何也好听，何必的何，年少慕艾的艾。’

　　‘你是有心上人了？’
　　‘没有。’
　　‘那你是喜欢男人？’
　　‘不是。’
　　……
　　‘我何必要倾慕你，凭我瞧见你就觉得欢喜！何清远，你等着，我的孩子迟早是跟你姓。’

　　昔年往事如走马灯穿行。

　　皇后在一场美梦中缓缓睡去。

　　那双冰凉的手自何艾的脸侧陡然垂落，大股大股的鲜血自他唇角蜿蜒而下。

　　此时却再也无人替他……

　　温柔拭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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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公子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