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不负东昏

2、小人

　　呼啸的寒风往破庙里灌，天还没亮，何艾便被冻醒了，他下意识把稻草往身边人身上推，再靠过去的时候却触碰到了那人僵硬的身体，冰冷的让人心头一跳。

　　何艾愣了一下，伸回手，但却是向那人挨得更近了，庙里的其他人睡得正香，离他们父子最远的火堆也还隐隐有火星闪烁，他盯着那不断闪烁的火星子发着呆，良久之后，慢慢的抱住了双膝。

　　就这样睁眼到了天亮。

　　“嘿，何小子，发什么愣呢。”有人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是大壮。

　　“我爹死了。”何艾轻声道。

　　大壮局促的收回手，往何艾身旁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张青白的面孔。何大叔快到帝京便病了，平日里除了照顾何艾都不出声，又因为过往积威，同乡人一般都不敢盯着这边儿细瞧。

　　这时候破庙里陆陆续续有人注意到了这边儿，人都死了，平日里不敢怎样的人也敢开口了：“我说，何小子，人已经死了，再放着破庙里是不是不大好呢，毕竟大家伙不知道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何艾一听声音便知道说话的是谁，可他还是抬头把人再确认了一遍，勉强扯出个笑容来：“田叔，我知道的，就一天，我给我爹备张席子。”

　　“怎么这么讲究，这一路上死那么多人，谁不是随意在郊外挖个坑埋了就好，费那闲心力气，还不如去捡点柴火或者搜罗点吃的……”

　　田富贵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大壮推了他一下，他一低头便正好对上何艾那双眨也不眨的黑漆漆的眼珠子，于是原本想说些什么都记不得了，下意识闭紧了嘴巴。

　　“那你现在就要出去？”大壮问道。

　　何艾扫视整个破庙，这里什么人都有，跟他相熟的只有田家父子，他爹也只能托付给他俩，一时间犯了难。

　　“季家这段时间都在老地方施粥，或许你找找他们呢，说不。”大壮笑得露出白牙，“至于何大叔，俺帮你守着。”

　　“你个傻子，那粥是按人头领的，你不去那不就亏了，看你吃什么。”田富贵骂着大壮，眼睛却是瞪着何艾。

　　何艾低头看着稻草下青白的面孔，顿了顿，“谢谢，粥我让田叔给你带回来。”

　　他们出门早，天色还未亮，但季府的粥棚外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何艾安静的随着队伍挪动着脚步，只听前面一直有窃窃低语，隐约是什么“哦，那就是季太傅的长孙啊，果然生的一表人才……”“这季家是好心肠的，平日里总是救济穷人，可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长子年纪轻轻就去了，幼子听说也是失踪许久了，还好长子留了两个孙子……”

　　队伍移动的很快，没多大会儿便轮到了何艾。

　　“你好，把碗递给我，我给你盛。”季辞微低着头，在粥桶里舀了满满一大勺，话说完还未见到伸出的碗，便抬头，不曾想却见到了昨日那孩子，于是笑道：“怎么是你呀，小兄弟你以后都不用来此排队。”

　　仿佛料到何艾下一秒又会朝着他疑惑的眨眼，季辞微便也学他眨眨眼，逗趣道：“为了赔罪，季家也开个后门，只要一日施粥，便有一日会有人把粥送到府上。”

　　“你们季府招下人吗？”何艾避开他的眼，侧过头，摊开双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不是来领粥的，就是想问，你们季府招下人吗，活契死契都可以。”

　　季辞微脸上笑意尽敛，犹豫半晌方才斟酌开口道:“怎么会突然想到来季府呢，若是遇着什么事，你可以直接说的，我……”

　　何艾抬手揉了揉眼睛，方回头正视季辞微道：“公子，请收留我。”

　　季辞微叹了口气：“那你家人呢，我听昨日回来的人说，你是有家人的，且对你尚好，又谈何收留不收留呢。”

　　何艾抬头望天，吸了吸鼻子：“他死了。我已经无家可归，若是公子介意我的流民身份不愿收留，那我这便离开。”

　　看到眼前小孩这般倔强，季辞微竟难得的开口解释：“并非此般缘故，只是我明日便要出外游学，你若是来了季府，便会跟我小弟撞上，他被家里惯坏了，从不知天高地厚，恐他因昨日之事对你记恨。”

　　旁边的书僮白摸摸脑袋，心想小公子人挺好的呀，哪有那般小心眼。

　　“正好我也不想待在帝京，公子出外游学索性带上我吧。”何艾是真不想留在帝京了，他本来就没有寻找生身父母的想法，只是顺从养父罢了，一听季辞微要离开这儿，更打定了要跟随。

　　“好。”再次轻叹口气，季辞微从怀里掏出张帕子，突然伸手轻拭何艾眼角，修长的手指冰凉柔软，划过何艾通红的眼眶。

　　“我没哭。”一想到方才揉眼睛的时候眼泪还没被完全擦干净甚至叫眼前这人发现了，何艾就窘得很。

　　季辞微收回帕子，不在意的收回怀里，“天气太热了，满头大汗也不舒服。”

　　何艾的脸刷一下就红了，转身便要走，忽而又想到什么折转面向季辞微，再次摊开手：“请公子给我点碎银子，待我葬了我爹，就来季府寻你。”

　　季辞微轻笑，示意白上前给银子。

　　何艾脸依旧红红的，因而也不抬头看季辞微一眼，接了银子转身便走。

　　季辞微清澈柔和的嗓音紧随其后：“我明早动身，若是你未来，便当你后悔了，此事就此作废。”

　　“嗯。”何艾点头，轻声回应，无人听得。

　　我一定会来的，他心道。爹在最后想给他个家，可那个家抛弃过他一次，那么他便也不要那个家了，天大地大，他自己找一个去。

　　季家的公子季辞微有着何艾见过的最温柔干净的眼睛，跟在这样的人身边，他直觉一定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家。

　　田富贵排队领完粥便走了，也没准备等等何艾，因而何艾耽搁许久后没见到人只当他是回了破庙，于是也脚步不停的往回路走。

　　而何艾以为的回了破庙的田富贵此时却是在一衣着绫罗的管事面前点头哈腰。

　　“你说你那里有合适的孩子？”那管事面白无须，微抬下巴，看也不看田富贵一眼。

　　尖细的嗓音听着真让人难受，田富贵一想到眼前这人是个公公心里就嫌恶，但是面上仍旧是极尽谄媚，“是的，恰好十岁左右，身体康健，长得也好，就是不识字。”

　　逃荒一年半才到了帝京，一路上吃不饱睡不好怎么能长好身体，因而何艾已有十三岁看着还跟十岁左右似的，田富贵编瞎话也有底气。

　　“不识字正好，宫里就是因那……”管事突然住了嘴，脸吓得苍白，忙往四处瞥了瞥，宫里死了太多人，他被提上去填了缺，这段时间在宫里行事一向谨慎，没想到出来一威风，得意之下差点口出大祸，还好及时住了嘴，不然暗厂又得多收他这条小命。

　　惊吓之后，管事气势也萎了许多，敷衍道：“那后日便领过来瞧瞧，若是有那福气进宫伺候主子们，二十两，不会少你一厘。”

　　“好好好，小的这便去了，那孩子绝对能让您老人家满意。”田富贵躬着身不断作礼，粥碗都不知被他扔哪儿去了，只心想到那快到手的二十两银子，原本不大的眼睛更是笑成了条缝儿。

　　于是他便这样乐呵呵的一路笑着回了破庙，待到了破庙门口才用力收了收脸上的笑容，故作平静的走进了破庙。

　　“爹，啥事这么开心呀。”饶是粗神经如大壮都察觉到了他爹有点儿不对劲儿。

　　田富贵挥挥手，眼珠儿转了转，“没什么，何小子回来没，你爹有好事儿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