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宦》不负东昏

1、初识

　　帝京，泰安五年夏，城里涌入了大量灾民。

　　季府在城门口支了个施粥摊子，进城的人都能在那儿排队领上一份清粥聊以裹腹。

　　“呸，这汤汤水水的怎么吃得饱，筷子插里面都立不起来……可真是小气。”田富贵低声叫骂着，大壮扯他袖子示意少说两句，只是被瞪一眼后就收手了，脸红红的，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何艾。

　　何艾压根没注意这些，他现在眼神基本都落在了这碗粥上，余光瞥着路避免撞上行人，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的。他养父病了，人还在破庙里昏睡着，他得把这碗粥好好的端回去，若是洒了才真是可惜。

　　“哎哟——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有人左顾右盼的横冲直撞，没留神便一头撞上了何艾。

　　瓷碗摔在地上传出清脆的声响，碗里的粥也洒了，何艾皱了皱眉，低着头说了声抱歉，眼神却是落在地上沾裹了灰尘的米粒上挪不开。

　　“小爷的衣裳都被你给弄脏了。”对面撞了人的少年嘀嘀咕咕，“算了，看样子也不是故意的，纠缠下去自己就真逃不了了……”

　　田家父子被这变故给吓呆了，一看这小公子的衣着便晓得是矜贵人家出身，不知会如何向他们撒气，听到此总算松了口气。

　　少年这般说完抬步便要离开，可惜他脚步方抬，便听到了熟悉的闷咳声，往旁边一瞧，是他的书童白蒲。白蒲此时见他注意到自己，便不停的给他使着眼色。

　　“完了……”少年哀呼一声，“大哥，我的亲大哥啊，发发慈悲，放过你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弟弟罢。”

　　何艾一直看向地面的视野里也出现了一双手——一双骨节分明似白玉雕成的手。

　　那双手离何艾的视线着落点越来越近，何艾疑惑的眨了眨眼，下一刻便见那双白玉手搭上了那脏兮兮的被摔成了几片的破碗，他有点疑惑，就不自觉地抬头去看来人。

　　只一眼，何艾便好似溺在了春风中，因着他看到的那双手的主人有着世上最干净温柔的眼眸。

　　“季言微，谁教你这样推卸责任的？还不快过来给人道歉。”

　　何艾听到那人这样说道，于是待到他回神再抬头时，莽撞的少年已经被揪到了他眼前。

　　“季府的公子？……没什么的，这粥也是才从季府的粥棚里领的。”何艾迟疑道，又轻轻的眨了下眼。

　　季言微苦巴巴的脸立刻灿烂起来，可一瞥到自家大哥看向自己温柔含笑的眼神便又萎了，摩挲着不断泛起的鸡皮疙瘩低头小声道：“对、对不起，是我走路东张西望的，还倒、倒打一耙……”声音越来越小，在听到一声似是不经意的冷哼后，抖了抖，声音顿时又大了起来，“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嗯，没事。”与其道歉，还不如再给他一碗粥，何艾无谓的回了一声，只想这哥哥教训弟弟莫牵扯上自己，早点完事儿，别平白耽搁自己回去照顾养父。

　　“我是季辞微。对于此事实在抱歉，若是没有要事，可否跟我们兄弟二人到粥棚重新盛上一碗。”季辞微不经意的打量了下何艾，十岁上下，衣衫褴褛，鞋子破洞带泥，行经方向像是朝破庙，应是投奔帝京的流民。

　　又见何艾低着头半晌不答话，季辞微便猜他大人应是病了在破庙里等着，微有些怜悯，遂柔声道：“小兄弟若是有事，也可留下地址，我让人给你送去。”

　　“那碗都碎了，你怎么还一片片的捡起来？”何艾也不知道自己咋想的，突然就冒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竟是答非所问。

　　细碎的瓷片方才一直被季辞微握在手心，他那平日用来读书写字的手轻易就被划破了，瓷片蜿蜒而下几缕血丝。听到何艾这般问，他便摊手道：“你看，我知道手里握着的是碎瓷片，可还是被划伤了手，那若任由它这般洒落在地，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总会伤到人的。”

　　“哦。”何艾听了回答，慢吞吞的回了一个字，又接着补充道：“我住在离这两条街的破庙。”说罢，转身便走，田家父子紧随其后。

　　只是，田富贵总忍不住回望，看那两位蓝衣公子还留在原地，便对何艾欲言又止。

　　“田叔，季府行善，可天下可怜人太多了，他们救不过来的，而且也不会救。”何艾突然冒出一句，“别再回头看了，就算他们招下人，也不会招我们这种流民出身的。”

　　大壮听了也跟着点头，田富贵脸涨得通红，嫌弃道““就你知道还不走快点，你爹得死在庙里了。”声音恨恨，好似人死了何艾就得麻烦他照顾。

　　何艾心里一堵，但是想到养父教育他要与人为善，便深吸一口气不出声了，脚贴着地皮走得飞快。

　　没多久，三人便走回了破庙。

　　因是白天，庙里大多数人都出去了，只剩下一些病歪歪的或是饿的动不了的瘫在稻草堆上休息。

　　“咳咳……回来啦。”何大叔靠着墙壁坐着，捂住嘴不停咳嗽，看样子已经醒来多时了，他看着双手空空的何艾，笑道：“看吧，小孩儿，便说还是得我出去，饿不饿？”

　　何艾扁扁嘴，没说话，他已经十三岁了，不算小孩子了，心里这样想，却还是亲亲热热地向养父身边靠去。

　　“不说话，那就是饿了，我这里还有半个馒头。”何大叔揉揉身旁小少年的脑袋，从怀里掏出半个馒头塞他手里。

　　周围立刻有几道视线看了过来，何大叔又咳了咳，似不经意的回望，那些视线立马收了回去。

　　“我不饿，你吃罢，吃了快点好起来，你还得帮我找亲生父母呢。”何艾抱住膝盖，下巴轻轻磕在垫着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紧紧扯着身旁人的衣服下摆。

　　“小子，如果我告诉你他们是谁，让你……咳咳，让你自己去找呢？”何大叔笑道，话还未说完又是几声闷咳。

　　何艾立马冷淡的收回了扯着身旁人衣服下摆的手，紧紧的捂住耳朵，赌气道：“那我不听，若没你作证，又没什么物件可供证明，空口白牙便要别人信我是他们亲生小孩？我才不去呢，我要睡了，这段时日会有人来给我们送吃的……总之，你得快快好起来。”

　　说罢，何艾捂着耳朵耳朵躺下，侧身背对着何大叔一动不动了。

　　便没看到身后何大叔纠结愧疚的反复欲言又止和近乎绝望的神情。

　　不多时，便有数人提着饭食来了破庙，他们准备的多，人人都有一份，庙里的人也难得有秩序的排队领取。

　　大壮面带喜色的来了何艾他们的角落，见何艾还睡着，便准备叫醒何艾，可一张嘴就被何大叔制止了。

　　“他睡着了，便不必叫他了，我给他领了便是。”何大叔看起来好多了，明明连日病得坐起来都艰难，眼下居然能站起来走动了。

　　大壮觉得怪怪的，但一想到何大叔是习武之人，一向身强体建，病好的快些也没什么，便挠挠头，跟着出去了。

　　回来后，何大叔坐着看了何艾很久，久到天色变暗，破庙里一丝光线也无，又把稻草轻轻的盖在何艾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他才躺下来，用身子给何艾挡了大半的风。

　　“对不起，最后还是自私了。”他轻声道。

　　话毕，再无他言，黑暗里，此处角落只剩下何艾一个人的呼吸声，清缓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