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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

  •   他发现杀人可以有千百种杀法,死就有千百种死相,但是性质却相同:屠戮。
      他强迫自己身先士卒,他说,这是战场,你是将军,敌人的每一柄刀,都渴望你的头颅,每一杆枪,都嗅着你的血,每一支箭,都瞄准你的心脏,你若是退,他们将像烈火,烧尽你周围的野草,你若是躲,死亡就落在你的战士身上。
      于是他尽量不去看那些醒来负隅顽抗的匈奴人的面孔,年轻的或是年老的,见人就杀,挥剑的手臂机械,而流畅。他也不去看笑容狰狞的汉军士兵,一面咀嚼着带人血的羊肉一面狂砍烂杀,他嘴角僵硬,面无表情。
      夜幕沉沉地落下来,他砍倒最后一个额上系着贵族羽饰的匈奴人,垂下臂,竖起耳朵听。一切屠戮的喧嚣——喊杀、哭叫、牛羊的践踏和悲鸣,甚至器皿砸碎的清脆声响,都不知何时消湮了,他身后没有跟上来的士兵,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的盔甲斑斑点点都是血和脑浆,似剑光洁的毛湿漉漉的,通体发红。四周静谧如坟场,他辨认了方向,走过一堆堆新鲜的尸体,风正呜呜呻吟,他没有还剑入鞘,提着这脏物。
      前方有火光。大火。那是士兵照他的命令,烧毁龙城积蓄的粮草,一间又一间空了的穹庐点着,帐幔融化,伟岸的骨架匍倒,他拨转马头,准备离去。
      这时听见女人的呼救声。
      那叫声十分诡异,和着火苗劈啪,纤细、有韵律,像唱歌一般好听。
      他微犹豫,还是下马潜入已经烧起来的穹庐。
      内部烟雾弥漫,他掩住口鼻,在昏暗中摸索,石基滚烫,炙烤着他的脚。
      “……九百七十二、九百七十三……单数。”被绑缚的女子笑起来,“又是汉人吗?”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裙子红色的头巾,一朵红花开在火场中央,她脸很白,臂细长,反剪绑在椅背上,嘴唇猩红。
      “我在想,我就这么呼救。叫到单数遍的时候,进来的是汉人;双数遍的时候,进来的是匈奴人,我就留在这里,生是草原的人,死是草原的魂。”她说着摇摇头,长长的黑发瀑布般倾泻,盖住了脸。
      “没有匈奴人了,匈奴人都被杀死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四百十六遍,汉人;四百八十遍,汉人;六百三十七遍,汉人,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回中原,给我爱,做汉人的女人,你信?”
      “我说,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不信。”
      “我就让房子烧起来,叫房梁忽然在他头顶折断,”
      她奴了奴嘴,
      “喏,都在那里。”
      他朝屋角看去,倒坍的柱子下果然有人的轮廓,倒分不清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她清脆地笑起来。
      “还不快点帮我下来呀,我的英雄?”
      他把她抱上马背,想了想,又解下皮囊,把里面的水全倒在她身上,她惊得哆嗦了一下,梳着湿湿的头发,兴奋得吃吃笑。这笑声一直不断,他拍了拍似剑的脑袋,走,带我们出去。那马似流星般穿越火焰,在强烈的颠簸中他听到红衣女子时断时续的歌声,她轻柔地抚摩着他的背,细长的臂膀环住他的腰。
      他的战士们聚在山坡上,观看龙城大火,望见他归来便齐声欢呼,脱下头盔扔向天空,他们每个人马脖子上绑了十几颗人头,他什么都没有,但他带回来一身血,和一个女人。

      六年冬……匈奴入上谷,杀略吏民。遣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广、敖失师而还。

      皇帝支颐斜靠在书案上,用一半心思听卫青替两位将军说情,另一半却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这是元光六年春一个寻常的午后,晴好的阳光使空旷阴冷的宣室温度有所上升,皇帝刚享用了一顿舒适的午餐,野味难得烤那么适中,肥美的鱼、新煮的粥和色泽诱人的蔬菜,没有他讨厌的大豆。他兴致勃勃地尝了酒,等群臣都退下后就招手叫内官,来,把这个酒给卫将军一盅。
      卫青却没有喝。
      “……臣闻用兵之法,不勤不教,将率之过也;教令宣明,不能尽力,士卒之罪也。今李广领兵直入匈奴王庭,遇单于主力,死战被擒,奋力得脱,又杀敌逾千,公孙敖虽然损失甚重,但以七千骑换万条性命,及匈奴惧我之心,臣以为不能说他们没有尽力,陛下今天已经把两位将军下了廷尉,如果再加罪于士卒,无疑是给战士们浴血奋战的热情浇冷水,显得陛下既非仁慈又不明智。……陛下,你在听臣说吗?”
      “……唔。”
      皇帝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走神了。
      ……卫青,私生子,卫子夫的弟弟。这么近距离地看起来眉眼之间确实和卫子夫有相似之处。皇帝从来没承认过卫子夫是他最爱的女人,她甚至不是他爱的女人,卫子夫的历史意义在于她出现的时机,他正发疯般地想要挣脱第一场婚姻的折磨,卫子夫像株救命稻草浮过他的眼睛,他抓住了,他苦不堪言,一肚子汹涌的怨恨找不到发泄的口子,于是他死死拖住她的脚踵,他把她柔软的身体压制在下面,征服她、蹂躏她,听她一声声地哭求饶了她吧饶了她吧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做男人的快感。于是彻底根除了骨子里的懦弱和恐惧,在去年终止了那场噩梦。他解脱了,自由了,从此可以真正像龙一样翱翔。
      卫子夫是有功之人。他没想到她还奉送他一个儿子,头生子。
      好吧,听说那孩子落地的消息他想道,长秋宫的位子迟早是她的。就算偿还他欠的。
      他没想到的事情还多哩。
      前年提拔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卫青做侍中,掌管建章营期门军,只是一时兴起。他听说那男孩马养得不错,又在营里混了不少年,罢罢,以后打猎时可以叫他伺候伺候。
      誓师击胡,期门军三万就有一半报名,期门军统领卫青理应成为四将军之一,他掩上奏折深思起来,他决定给这年轻人一个机会。
      如果说皇帝在考虑出兵之初就有把握卫青不给他丢脸的话,那么卫青后来所得的胜利则多多少少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期门军由此证明了他们是大汉第一支最好的骑兵,卫青也证明了他并非完全“倚女子而得幸。”
      卫青这个人开始让皇帝感到饶有趣味。
      “接着往下说。”皇帝微笑着对年轻将军说,不过,还是先喝下那酒,这可是朕敬你的庆功酒哟。
      卫青有点发窘,第一次被皇上招来密谈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他好像天生不属于这华丽得令人生畏的皇家殿宇,他无法正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看一眼目光就自然下垂,尽管在纯粹的精神层面上他也许可以毫无顾忌地和那个人交谈,那是因为他有才他有见识他文武双全,但是在□□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取得平等,那种差异是天壤之别,那种距离是云泥之隔。在这样高雅的场合他竟然难为情地想起童年,他被关在粪臭冲天的马厩里,他和猪同眠,他简直想哭出来,让我回军营里去吧,放逐我,到大漠边疆去吧。
      但是强烈的自尊使他忍耐着,他没有露怯,也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他喝了酒,面容英俊而冷漠。
      “好,好。”皇帝抚掌笑道,“仲卿,你替国家打了几百年来第一场胜仗。朕听说,在行军途中你曾经射杀了两名士兵,因为他们违反军令?”
      “是的。”
      “朕还听说,龙城之役后你载回一个女子?”
      “是。”
      “朕的军令是什么?仲卿不会不记得吧?”
      “皇上命臣率一万骑,出上谷,沿弓泸水、安侯河,绕过单于庭,直取匈奴囤积粮草和祭天之地龙城,中途不得减速、不得滞留,不得因小股敌人贻误战机,攻取龙城之后,不纳降、不掳劫、不俘获,烧其粮草,即刻撤军。”
      “‘不掳劫、不俘获’,仲卿执法之时掷地有声,军令如山,看来是自打嘴巴咯?”皇帝眯着眼,笑容可掬,“朕给你解释的机会,解释得不好,就自己掌嘴一百下,算是伏罪吧。”
      卫青心里蓦地腾起一股受辱之感,他从这位年龄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皇帝的笑容里,看出对他的怀疑、试探。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臣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那女子并非匈奴人,而是我大汉子民,臣没有想过将皇帝陛下的百姓亦归在俘虏之中,臣将她从战火中救出来之时,只是想着……”
      “想着什么?说,朕恕你无罪。”
      他深吸了口气:
      “……想着我大汉历朝和亲被胡虏掠去的公主们。陛下若是认为臣犯了军法,请撤去臣职,下廷尉论处,掌嘴不是军刑,臣不敢领。”
      “……好大的胆子。”
      皇帝愣神半晌,忽而失笑了。
      “卫将军,是朕失言,小瞧你了。”
      他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磕了个头,脊上汗已湿透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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