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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

  •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邶风•击鼓》

      她等到第九夜,终于忍无可忍,红衣女子却“扑”地一声笑出来。原来你还有人的知觉,她叹了口气,鬼是没感情的。
      那你把我看成什么呢?红衣女子吃吃笑道。一个梦游的丫鬟?还是潜入府邸谋财害命的楚服女巫?
      她不去理睬红衣女子,做手势示意她们换个地方,后花园有个不大却精致的水池子,她最近发现夜半蔷薇开得很美,不沾俗气,有种和红衣女子相似的冷艳。她不能确认红衣女子的年龄,那是张拒绝时光侵蚀的脸,婴儿般的目光,安静而纯粹,与保养无关。
      红婴。她这样称呼红衣女子。别再用这目光看人了,要做噩梦的。
      那么,你想和我谈什么?她捡了水池边一块干净的石坐下,红婴喜欢这个地方,利利索索地脱去鞋,撩高裙摆,赤脚拍打起水花。她的裙却太长,褶皱繁复。
      水花溅在她脸上,冰凉的。谈谈你的心,红婴意味深长地点头。

      马队沿弓卢水急驰。
      战士们是第一次见到草原的大河。正是春日解冻之际,河水的流动不甚匀畅,却充满激情,他们耳内不时传来上游坚冰卡卡断裂的声响,白花花的洪流闷吼着冲向宽阔的河道,马蹄声整齐响亮,有如鼓点,他们浑身经脉兴奋地吱吱呻吟,血液里奔腾着杀人的欲望。
      他们着了魔,落入大草原秘密的核心,这种魔力唤醒人类内部野兽般的本能,曾经塑成匈奴这支所向披靡的神秘民族。他们也无力抵挡,当远离固若金汤的城郭之时。
      一路野草疯长,青葱欲滴,高过马腿,淹没了心目中家乡的圣地,他们的记忆迷离起来,天空像片深邃的海子挂在头顶,战马的身体长长地伸展,那热乎乎挂满汗珠的身体无处不柔软、无处不坚定有力,他们终于知道了为何匈奴人将这生灵奉为神明,风挤压着面部,呼啸而过,恍若腾云驾雾、御龙飞行。上林苑,回想起来简直是个玩具花园,在那些假山碎石之间你可曾祈望过这种境界?
      抵达安侯河之源,他们意识到接近了敌人的心脏,一拨又一拨牧民赶着肥美的牛羊出现在河岸,他们执缰的臂膀颤抖起来,手心沁出了汗,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索腰际的佩剑,但是军令明确:不得减速。他们吞了吞唾液,纵马冲进畜群,在遍野牛羊哀号中,瞥见牧人惊恐万状地逃散。
      有两个士兵忽然脱离了队伍,一提缰绳追赶逃跑的牧民而去,难以抑制的仇恨之火凝结在他们的剑锋上,手起刀落,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牧人立刻身首异处。这场不小的变故使列成整齐阵形的马队为了避免相撞不得不全体减速,一些士兵控不住暴跳如雷的马,慌了手脚,另一些好整以暇地观望着,犹豫是否该加入屠杀的行列,多数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彼此询问,嘈杂声淹没了校官徒劳的呼喝。
      这节骨眼上,弓弦响了,箭走破空,落着处发出皮肉绽裂的声音,汉人的惨叫,另一个士兵爬起来正欲逃跑,又一支箭准确无误地插入他的后背。
      所有人被吓呆了,动弹不得地看着他们年轻的将军,臂挽硬弓,面若冰霜。
      “军令如山。”他说,音量不是很大,但冷冷地侵入每个士兵心底,“还有谁敢以身试法?”
      “那是谁的编下?好像不属于期门军,”他看了看两具尸体,问闻声赶到的校尉,“也不是我建章营的骑兵。”他认得每一个期门军士兵的面孔,从小校到伙头兵。校尉忙答道:“原是骁骑将军李广的部下,李将军治军,不设部曲、不排阵式,就着水草丰美之处止息,不设刁斗自卫,士卒人人自便,是以散漫惯了……”
      “李老将军是名将奇才,”他打断校尉的话,“要议论他的治军还轮不到我们晚辈。但是——”他转向士兵们,
      “每位将军都有他带兵的方式,既然在我卫青帐下,就希望大家一条心。”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严厉,竟使一个士卒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那马不知为何“唏溜”一声,猛地举起蹄子,马上的人几乎仰面摔下来。
      卫青跳下地,果断地笼住了受惊之马,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吓得惨白的、非常年轻的脸,眉宇不由得缓和起来。
      “做个好军人,一要爱他的马,二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温和地说。
      他没有再追究任何人,只是简单地命令,继续前进。
      他们于黄昏时分发起对龙城的攻击,大漠落日与中原不同,轮廓清晰,色泽金红,但他们无心欣赏这浑然天成的美。年轻的将军看掌旗官把他的新旗高高擎起,那个斗大的“卫”字几乎让他的心跳出嗓子眼,他拔出宝剑,用一种尖锐的、孩子般的嗓音喊道:
      “弟兄们,雪洗百年耻辱的时候到了!给我冲!冲!冲——”
      祭天大帐前那几杆神幡高傲的姿态激怒了他,抬手摘下硬弓,他连发三箭,让庇护匈奴人几百年的神轰然倒塌。
      身后,是战士们欢呼着,潮水般奔下山坡。
      屠杀开始了。

      她从小寐中惊醒,红衣女子已经不在那里了。脑海中翻出最后的记忆是红衣女子取笑她太过紧张。那个暴雨之夜难忘又模糊,过后有八年时间,她和他远隔天涯,距离不在物理上。她依稀记得那天陪他走了一程又一程,差点送到未央宫门口,让把门卫兵瞧见她不成体统的样儿:裙摆沾满泥,长发凌乱,双颊潮红,眼窝深深地陷下去,既没车舆也没侍女跟着,活像个送夫出征的乡下女人。在街角处她停下脚步,满眼含泪,她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也回头看着她,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哭,只是伸臂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最后抱了她一次,吻着她的头发和眼泪。然后甩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傻子似的站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他早就不见了,淤积了多日的号哭决溃,她昏倒在地上。幸而是尾随而来的骑从们先找了她,载上马车悄悄送回家。她大病一场,痊愈后又能会客交际了,但她已连强颜欢笑都那么艰难。
      归根结底,你难以逾越的障碍究竟在哪里?红衣女子奇怪道,这个时代女子的处境不至于那么糟,公主们也多有情郎,像你姑姑和董偃,怎么你就这般辛苦呢?
      因为他不愿做你的情人,不愿做董偃第二,一辈子躲在你和他姐姐的裙子底下,这不是他设想的爱你的方式,所以他才狠得下心,甩开你,远离你,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正因为此你才爱他不是吗?
      红衣女子说的是实情,可是随着岁月流失,她越来越无法从中得到安慰,相反,这几乎成了折磨她的根源。
      八年,她像过了八百年,衰老得说不出话,八年里她弟弟汉朝皇帝唇边蓄了胡子,政绩一件比一件惊人:罢旧钱、置博士、招贤良;马邑之围败了,闽越王反了又降了,她的祖母薨了,陈阿娇废了,窦婴田蚡死了,八年里发生过多少次水、旱、蝗?又有多少人去了泰山神那里?那支队伍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她的丈夫。
      她越来越依赖息神香和一些药物,青丝大把大把脱落,夜里梦见牙齿掉光,她睡眠不好,常常为丈夫的亡魂追索,有一天她洗梳时惊恐万分地发现自己乌黑的发间闪过一缕缕灰白,她像死了般难受,仲卿呀,你还要让我等多久,我……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你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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