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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

  •   他所言非虚也不完全是实话,救人是因为想到了和亲不假,但他牵挂的女子在长安。
      童年的梦无不与公主相关,姐姐第一次回家发上插了枚碧玉笄,他就开始想象公主的华美公主的高贵,他把她的面容想得很模糊,远古传说中巫山上的女神,公主隔着云层说话,笑声飘渺空灵。
      他嘴角淌着血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公主站在门框里静静地看,他完全傻了。以后的事情像梦一样叫人怀疑,公主从画里朝他招手,带他走进画的世界,绿竹猗猗薰香缭绕图书满架,公主对他的呵护是那么真实,她握住他执笔的手,听他念书时呼吸夹着阵阵馨香,他伸手可及——一位美丽而才华横溢的贵妇养一个奴隶的私生子,与闲暇时做一幅画、兴头上调教一条狗有什么区别?和她在一起,他常常笨拙得失语。
      怎么办?逃吧。尽可能向外跑。他本来就是个野孩子,使剑比读书好,在庄子上他跟竹伯呆在一起开心得多,竹伯既是师傅又是亲爹,进了京他就再不肯住府里,日复一日地呆在军营。
      他知道伤了公主的心,他也知道他这辈子根本割不掉与她的牵羁,越是躲越是深深沉陷,有时候他庆幸她心不在焉,目光绕开他,投向远方毫无意义的景物,但她脸上的忧伤又叫他如坐针毡。
      终于有一天公主向他揭开了这块疤,他只是个少年,但他的心一夜之间长大了,知道了自己要走的路。
      他递衣服给她,她没有接,背朝他号啕大哭,她用潮湿的手摸索他的手指,一节一节指骨,他压抑着脸热心跳,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无声地说,你,感觉到它们的力量了吗?那是握剑的手。相信吧,哪怕你心里的桎梏有几千几万年那么坚硬,我也必将它砸个粉碎!
      思绪断了。红衣女子在不要命地扭动身体,好像随时准备从飞驰的马上跳下来,他不得已喝住了似剑:“搞什么鬼?你。”
      红衣女子双腿一并下了地,不走了不走了。
      他在马上拱拱手:“好,在下就不送了,姑娘自己小心,告辞。”
      愠怒自红衣女子脸上升起:
      “喂,你对你喜欢的女人也是这样吗?走了大半天一句话也没有,最后还把人扔在荒郊野地里?”
      他发现自己有点拿红衣女子没辙:“姑娘还要在下做什么事?”
      红衣女子退后两步:“你下来。”
      他下了马,解了缰绳让似剑自己晃悠,走到红衣女子面前。她猛地抓住他肩膀,手指细如鸟爪,眼珠漆黑:“救我的时候,你在想另一个女人。”
      “对。”他不假思索,有什么不妥?
      红衣女子好像大失所望:“在女孩面前那么卤莽,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脸一红,意识到过于轻浮,正欲道歉,却被红衣女子阻止。
      “男人永远无法理解女人的想法……”红衣女子诡秘地笑道,“她们活着只为追逐空中的浮云,越是渺远越是短暂的浮云在她们眼中越是绚烂无比,刹那芳华。女人心天生飞蛾扑火,痴迷绝望的感觉。你能猜到我现在想要什么吗?别傻了,别傻了,我只想知道,我的英雄心中深爱的女子,是否比我美丽……”
      他犹如被蛇盯住了一般,任凭她鸟爪般的细指抚过他的脸:
      “你当知道,你冒犯了我,今天让我们就在这里作别。看到吗,这是草原中绽放奇迹的角落,龙树开花,落英满地,你和我相识在火中,宿命的轨迹交错,于这颜色脱不了干系……”
      鬼使神差地,他叫住了红衣女子,你的名字?
      “红英。”你确定,这不是你的杜撰?
      她笑着摇了摇头,“下次见面讲给你听。”

      元朔元年,卫子夫诞育皇长子有功,册封皇后,卫氏一门皆仰椒房之宠而平步青云。皇帝因想起姐姐平阳公主来,特地派人给她送去黄金千斤。
      此时她为丈夫守哀已毕,迁回长安。原感到身心疲惫,打算深居简出,不料访客却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
      那些老臣夹在陈词滥调中闪烁不定的意味,年轻人赤裸裸的谄媚,弄得她一上午头昏脑涨,他们送来的礼物堆得门厅进出不畅,她还得维持得体的笑容,不露声色,“为公主寿”?哼,这帮滑头!
      世事骤变,如今宫内宫外又是一副新气象了呀。
      不说了行不行?她偏过脸,让红婴审视腮红是否鲜艳,她太苍白,容易让人以为她病得不轻,示弱。
      不说也罢,但是你那死要强的性格儿,说了也无药可医。
      红婴叨叨个没完。
      送了一个卫子夫,替他掌六宫、生子嗣。
      送了一个卫青,替他伐匈奴、拓疆土。
      还要怎样?替他把人生最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安排好吗?你放下梳子了。啊对对对,你已经看好了一个少女,雪肤晶骨、纯洁无暇,他迷恋的类型,通诗画精音律,你又在策划着。
      唉,要到何时你才能明白他早已不需要你瞎操心!你图个什么呢?“伯乐”的美名?士大夫的称颂?物质的回报?
      你摇头,是啊,你是个女子,女子没有名垂青史的野心,你又天璜贵胄,锦衣玉食一辈子享用不尽。你这么不计后果地伤害自己,一刀一刀将肚皮上的口子划得更深,你甚至拱手交出你的爱。
      除非你想以此永远留住在他心中的位置。
      红婴从后面温柔地抚摸她长长的头发。
      我们就像划过历史天空的流星,不及留下永恒的荣光,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失却灵魂的自由,我们还有多少东西可以失去呢?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来爱我们呢?

      午茶和几个亲近的皇族公主一起喝,她略感轻松,精神也好起来。活泼好交际的淮南王之女陵建议射覆,众女齐声附和,于是撤去歌舞,在花园面向池子另摆一桌,浓度较低、经菊花、枸杞等清凉香料泡过的酒,阳光很暖和,姑娘们玩得兴起,热上来脱了薄纱外衣,像群唧唧喳喳的鸟儿般围拢石桌。年纪较小的修成君之女玩诗词不行,跑去和丫鬟们蹴鞠,其余女子便来拉她,姐姐,猜嘛,姐姐以前可是个行家里手。
      淮南王公主陵坐在她身边,趁着众人喧闹,边替她倒酒边话中有话地说:
      “我常想着姐姐为什么看人那么准,前儿个遇上陛下小时的陪读师傅,就是先前被杀的卫绾老爷子的学生,卫老爷子生前也称赞姐姐领悟快、能融通,胜过寻常女子,我想着姐姐和皇上一处长大,又有这般见解,难怪是皇上的心腹之人,能够‘慧眼识才’……”
      “陵妹妹过奖了,为女子只需持家,”她含糊地应道,“谁又去管什么军国大事。”
      “姐姐这话说到哪去啦?”陵立刻抓住机会丢回来,“此次与匈奴之役,身经百战的李广老将军也罢青年得志的公孙贺公孙敖二位将军也罢,皆一无所获,惟独姐姐亲手栽培的卫青将军一鸣惊人,大胜而归,二十五岁就封了关内侯呢!”
      燕公主闻言笑了起来,自武安侯田蚡被鬼魂吓死后,年纪轻轻做了寡妇的她拒绝承认是政治的牺牲品,有个又老又瞎的丈夫做掩护是不赖,但没了使我更自由。一星期有五个情人排着队伺候,让她心情舒畅、面色红润。
      “姐姐不听巷间童谣么,‘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即使卫青没有这军功,恐怕迟早也在列侯呢。”
      她的四妹隆虑公主也起了兴致,羞答答地问道:
      “不知卫将军可曾成家?若是须由姐姐做主,要不了多久姐姐这里可要门庭若市了。”
      她淡淡地笑了笑,凝神注意手中的签,是一句古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不由得呆住了。
      投签不语,一旁陵公主揭去覆在木盘的绫罗,姐姐怎么了,这么容易的谜也认输?
      是啊,她问自己,一枝并蒂莲而已。
      恰在这时侍女来报,关内侯车骑将军卫青求见公主。
      谁?她手一哆嗦,花落在石桌上。
      众女笑起来,怎么说着说着就来了,大姐,还有几个卫青呀。
      我们是否该撤退,让他们主奴好好聊聊?陵挤挤眼儿。
      不必了。她腾地站了起来,他在哪里?

      她鼓起勇气跨入客厅,却不见人影,适才报信的侍女跑进来笑道,在门厅里呢。他说侧门走惯了。
      他习惯性地垂下目光,跪倒行礼,公主。
      她腿脚发软,眼睛模糊,竟半步也前进不得,阳光很猛烈,但她嘴唇冰冷。
      “既已拜将封侯,为何不登堂入室?”
      没有想到相隔八年,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
      “卫青能有今天,一切都是长公主给的,拜将也好封侯也罢,只要在长公主面前,卫青情愿永远侍奉长公主。”
      他穿盔甲的样子很好看,走路时浑身上下现出优美的力量,话说得滴水不漏,她竟一时听不出什么意思,她机械地向门槛迈了一步,他很自然地走上来轻轻托住她的手腕。
      “你是说要永远做我的奴仆?”他们一边走,她抬起头偷偷扫了身边的他一眼,八年了,他是见过世面的成熟男人了,他上过战场,经历生死拼杀,她曾经一遍又一遍以手心确认的轮廓越发坚毅,目光深邃,眉宇间留下大漠风沙的刻痕,唇角干净得发青。
      她飞快地别开视线,心里盼得发慌,又害怕极了。
      卫青大概是没听到这话,他在想别的事:“长公主,您托人送来的千斤黄金卫青代将士们多谢了,只是军费开支当由皇上批准、国库统一拨给,卫青不敢擅领,再者与匈奴战,全军尽皆浴血,功劳不该归我期门军独占,皇上对期门军已经赏了很多,倒是其他三路军马损失较重,正急需补充粮草、购买战马……”
      他压低声音,脸上现出兴奋的神情:
      “皇上很快就要发动第二轮攻势,将士们士气都很高昂,卫青……一直有个梦想,希望能为我大汉建立第一支足以与匈奴相抗衡的骑兵,既然长公主有心资助前线,卫青恳求长公主成全!”
      她忧郁地望着自己深爱的男人,他毫无私心,满脑子想着打仗,驱逐胡虏,洗雪耻辱,八年前这也曾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她能说不吗?不,这当然是她愿意的,为了皇帝、为了妹妹南宫,现在又为她的爱人。她甚至喜欢这么做,她想每一匹雄健俊朗的马儿身上都系着她的灵魂,那些可爱的生灵,带着她的一缕气息陪伴她亲爱的人,在辽阔的大草原飞驰,她深情的目光透过它们迷人的眼睛守护他,从流矢,从剑阵中。
      可她的心为什么那么痛?他又要走了。八年,她不知道她还有几个八年。这八年里,你是像我想你一样,每天都想着我吗?
      “仲卿,”她站住了,“你今天来,是向我告别的吗?”
      卫青沉默不语,他生怕一点头,泪水便会从那张绝顶哀伤的脸滑落。
      “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吗?真的……一点也没有……”
      她感到自己像一只腐烂的苹果,褪去一层又一层彩色的皮,裸露地站在他面前,她已经没有了公主的高贵公主的矜持,甚至一个女人的自尊,那双晶莹的眼眸仿佛在说:
      列侯已可尚主。
      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不开口?
      为什么不开口……
      他也像再也受不了了似的垂下目光,极轻极轻地说,卫青不敢玷污长公主。
      所有仅存的尊严被这句呓语一举击溃,她转过身,眼泪不能遏止地流下来流下来,她说,走吧,走吧。
      八年前你就玷污了我。
      那个暴雨之夜,难道是一场幻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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