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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她给少年请了隐居的学者讲学问,自己也教他读书,走到哪里都带着少年,她每天和他见面,观察他的喜好和才能,竟把他当作一个秘密的弟弟似的用心培养起来。当她发现少年在习武方面的潜质远比习文来得深不可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把他交给了竹伯。
      卫子夫的弟弟忽然得到公主的百般恩宠,就像一块石子打碎了府里微妙的平衡,婢女们理所当然地妒忌着卫氏的鸡犬升天,男人则不以为然,那孩子不过是公主跟前的小丑罢了,乡下哪里比得上长安,没有宗亲之间衣冠楚楚、环佩琅琅的走动,也没有集市、笙歌和舞蹈,年轻的公主实在是太寂寞了。
      从一开始,驸马曹寿的病就成了她逃避对丈夫的冷漠,掩盖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最好的借口。她和他之间已经形同陌路,她不许他上她的床,甚至在他面前关上房门,他的病有她的影响和驸马的名号在,太医不死不活地给治着,除此之外她听任他在平阳府的东苑过着烂泥般的生活,酗酒、招妓,搞那些乌烟瘴气的巫卜之术,她眼不见心不烦,懒得过问。
      九个月之后,她听说匈奴使节到了长安,感到无论如何不能不走一趟了。
      这次汉匈和谈的结果无庸质疑,和亲的政策必将沿袭,时机尚未成熟。但是她极其担忧皇帝的性情,她信任皇帝的雄瞻远略,正如他们往昔无数次达成共识一样,她的想法并未改变,但是她太了解皇帝了,等待是痛苦的,而他必须忍耐,这血气方刚又倔强的年轻人,他能做到吗?
      而且,匈奴使节可能带来她妹妹的消息。
      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和谈已经结束了。仪式进行得隆重而简单,双方是交手多年的夙敌,彼此没有多余的话,交换书信、赐宴,也许是程序本身风光的表面和近乎封闭的实际操作环境,使得胡人嚣张的气焰所引起的屈辱感,被压制在皇帝的忍耐限度之内,和亲以明令约束的形式得到确认,年轻皇帝嘴角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却比那些表情尴尬的朝臣们鲜活得多,典仪官干涩的声音,念着一份开列了洋洋洒洒数百种物资的清单:丝绸、粮食、酒、金银玉器……
      她在椒房殿陪皇后吃水果,晶莹的梨、蜜桃还有柑橘。那个喜欢穿大红丝制长裙的女子一脸懵然无知的孩子气,声音尖脆,皇帝走进来,亲昵地搂着妻子的肩膀,有关他们未有孩子而感情不和的传言不攻自破。她暗暗叹息,连她生命中最爱的人都在跟她装傻。
      “南宫她……真的没有提到我么?”
      “唔……南宫皇姐现在是两个小孩的母亲,军臣单于老了,也不会对她做什么,皇姐,你放心,朕发过的誓,一刻都不曾忘却……皇姐,快了!”
      她坐马车出宫,没过两个小时,又在回封地的路上了,安慰和失落堆积在胃里,像一道五味俱全的杂菜,她有点消受不起。自失地笑了笑,你何必又自做多情呢?皇帝,确实比她想象的还要成长得飞快。
      县城的轮廓出现时,她的心已经松弛下来,长安抛在了脑后,这里才是她的家。她撩起车帘看驿道两侧的白杨树,她喜欢这种植物,颀秀挺拔,少年的影子先一步出现在脑海中,她兴致勃勃地想到,竹伯可能照她建议的,在她外出期间,把剩下的剑术都传授给他了。

      为什么孙子说,不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呢?
      少年以手支颐,就此思考。
      她站于其后,目光越过少年的肩膀,看见书桌上一卷合起的《孙子兵法》。
      “读完了?”手指伸出,却不能到达目的地,空气中有他的温度。
      他迅速地醒觉,想要站起来,她就势摁住他,知道他长高的速度惊人,但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仰视他,像仰视一个成熟英俊的男人。他不可能永远是她的孩子的,时漏里的沙子如同夏日冰雹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令她一阵阵凉透脊背地惊惧,她觉得她要被活埋。
      “是的,刚读完,这是第三遍。”他明亮地笑。
      她稍稍离开,坐在少年对面。
      “说说你的看法,青儿。如果对手是匈奴人的话,你如何将他们打败?”
      “匈奴人?那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她点点头。他受到了鼓励,站起来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匈奴骑兵是草原上的雄鹰,行动疾如闪电,他们的劫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既可以一夜烧毁连片村庄,搬空一个城池的财富,那么自然也能像溜滑的狐儿一样,从狩猎者的眼皮底下,带着穹庐和女人,窜入未知的草丛。比起匈奴人的机动劲儿来,那么多年我们简直迟钝犹如麦场上的草人,守而击之,等着人家送上门来。这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挨打到什么程度才算完呢?”
      她听到了他铿锵话音的后响,胸口像是有股奔腾的血流喷涌出来,热乎乎地。她拿起竹简敲书桌的沿,彭,彭,干枯单调,在她耳中却犹如鼓声。
      “青儿听令!给你一万骑兵,令你出击匈奴!”
      “遵命!”他单腿跪下,笑道。“我将为这一万精骑配备最好的战马,带一个月粮草,用最好的向导官,当我确定这一万人个个都是不打算活着回来的死士之后,我就带他们杀入敌人的老家——直捣匈奴王庭!”
      她张着嘴,持“令箭”的手蓦然僵硬。
      “你……将全军覆没。”
      “对。”少年柔和地回答,“但是不这样无法翻转历史,草人需要见血,它的生命才会活过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也只有长途奔袭,在敌人做梦的时候,挖出根,才能令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腐朽,见血之后,泥土将塑成一支与匈奴铁骑足以抗衡的骑兵,汉人的脸,汉人握剑的臂膀,汉人的骏马,日行千里,驰骋在胡虏独霸一方的草原上——青儿,愿意做这溅血的第一人。”
      在他平静地说着计划的时候,她在心里已经呼喊千遍:不!不!不!但是一个身影堵了她的嘴。朕要选一万死士,直捣匈奴王庭,见见血,打杀打杀胡虏嚣张的气焰,也叫朝里那班“老人家”知道朕的坚决。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伪饰得可笑。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这就是‘未知用兵之害者,不知用兵之利’?”
      侍女隔帘禀报:广安侯夫人应约吃酒来了。
      不见。她嗖地起身,她什么人都不见,只想带少年逃脱这势如必然的洪流。是她一手把少年推了进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青儿,备马。
      去哪儿?
      去哪儿?能去哪儿呢?
      她叹了口气。堵得慌,去水边透透气吧。
      哎!
      少年兴高采烈地朝马厩奔去。

      从敞衣轩出来,她形象大变,一把青丝高高挽起,白衣胡靴,腰带上悬着块玉珏,少年牵着马在庭院等候,见她摇摇摆摆地下梯级,不禁张大了眼眸,她瞪了少年一眼:发什么呆?他蹲身,背拱成桥形,她瞥了瞥,心里极不舒服,她没有踩少年的背,却跳上一块石,轻巧地甩镫上马,接过少年抛来的缰绳,娴熟地纵马碎跑起来。——犹如年轻的赵武灵王。
      少年赶忙跟上。“走后门。”她说。
      他们朝山里走。沿灞水缓缓而行,灞产之滨好风景,杨柳垂髫,草过人膝,夏天的盛绿勃发未尽,又见温婉的风,东一针西一线地绣出缕缕金色,几尾燕子低空掠过,朝灞陵方向而去。对她来说太过绮丽的风景,水上有人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她很想跑上一阵,但终究也不过把缰辔交给少年,由他在前面笼着慢行。她低声跟吟: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韵律犹如一道巫咒,她闭合眼睛,深深呼吸,放松你的身体,放松,就在这马背上,你的灵魂得到片刻释放,燕子在呢喃,声音近耳畔,她不知它们栖于何方。
      灞陵葬着她的祖父,一位柔中带刚的帝王,在民风骠悍的北方蜗居半生,读透了诗书和律法后,他于鼎盛之年终于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鼻翼四周还残留着吕氏败亡的血腥味儿,和十年朝内混战留下的颓败气息,他应该极想举起手来,把这片半死不活的江山砸个稀烂,再按照他的构想重塑起来。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选择那个在弟子如炬的目光下退避三舍的老聃,而不是目光如炬的孔丘,在“与民休息”的大纛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顶着“仁慈”的帽子,扮尽官民心目中的“老好人”。
      社稷复活了,同时蛀虫也在皮下生长,他不是没看见,临死时他感到累得要命,就少说了一句,唉,不知道儿子捧着那冠冕,能否掂出他沉甸甸的心愿。
      她多次去灞陵,都是陪父亲,有时拜谒祖皇,有时狩猎,父皇格外心爱她的理由,就是因为她柔美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男孩子的心么?她陪弟弟读书,师傅是父皇严格挑选的太子少师、太子太傅,弟弟年尚幼冲,上窜下跳安静不下来,她却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待弟弟懂事发奋了以后,她就成了他最亲密的老师。现在她回忆起来,真怀疑父亲越过十几个成年皇子选弟弟做储君,有那么丁点儿是为她。
      三年前崩逝的父皇面容已经那么模糊,但他的手的感触清晰地留在她脸颊上,干燥、温暖,掌心有握剑磨出的粗茧。父皇挥剑总是特别用力,寒光闪闪令他迷恋,他以为当他成功地解读了祖皇留在那冠冕里的心愿,时候也到了。他没想到吴王会率七家诸侯浩浩荡荡地兵临城下,旌旗遮蔽了铅灰色的天空,那些原是他子民的士卒挺直的矛戈,闪着寒光绝妙地讽刺着他——他们并非因为威信和敬爱而聚集在吴王的身边,仅仅是因为害怕,恐惧使王公贵族沦为亡命之徒。他也颤抖了,不能不心慌的,他用最短的时间说服自己斩杀了胸怀宏才的晁错,临刑前他都不敢见他一面,看着他细长而明亮的眼睛,矮小精神的身板,晁爱卿呀,原谅朕,你一生都以为朕效命为己任,这一次,请为朕一死吧,最后帮朕……这个忙吧,晁爱卿呀。
      叛军走了,夜风尚未将被马蹄踩踏得灼烫的土地吹凉,北兵又越过长城,匈奴使节进了京,威胁他交出亲生女儿,暴雨之夜他终于忍不住湿淋淋地跑到长秋宫抱着她大哭:
      你为什么不是男孩?!为什么不是男孩?!
      为什么——不是——男孩?!!!
      妥协耗尽了他的生命力,他像一撮干柴烈火,猛烈地燃烧,猛烈地湮灭,当他内心虚弱得再也拿不住剑时,他开始无限地怀念祖皇,一个儿子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宽仁的眉间总是镂刻着深深的忧郁,他年轻时嘲笑父亲畏首畏尾的地方如今看上去填满无奈,原来兜了一大个圈子,自己不过是重走父亲的老路。喉头发出一声谁也听不见的叹息:我们或许是成功的帝王,却不折不扣沦为懦夫,究竟谁剥夺了我们做一个勇敢男人的权利呢?
      病来如山倒,当他终于从迷梦中醒来,他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手势,将传承了三代的无价之宝交给太子,也就是原来的胶东王,“等待”,能否在这个形容不羁的男孩手中孕育出“希望”?

      他们走在夏末的山里,她一生喜爱此处天然去雕琢的野趣,胜过风光绮丽的灞水之滨,她也不怎么喜欢柳,太柔媚,白杨树□□的身段、松针强硬的性格,以及木笔花浓郁的辛香,才是她赞美的对象,她下了马,遁着淙淙的水流声找寻那泓山溪,溪水清泠,她蹲下身以手轻拨着,有别于夏日软水温吞吞手感的凌厉刺痛,扎得她的心痒痒的,她有一种剥去衣衫,赤裸裸投身其中的冲动。
      热流在腹内窜过,她蓦地红了脸,像天边烧灼的云。
      为了缓和这种羞辱的感觉,她绷紧身体,压抑心跳,俯着脸儿梳拢碎发,水流荡漾,映照出她的容颜虚幻不实,却是一种叫人窒息的凄美,没有人欣赏她的美丽,在这荒郊野地,她的韶华静静流失于单调的时间。
      少年在奔跑中。骑着马在丛林间奔跑,挥鞭呼喝,兴奋的笑声,马儿热乎乎的身体刮擦树丛的微妙声响、嘶鸣、奔突,遇上难以逾越的障碍时低抑地怒吼,这一支混合天籁被她收入耳内。她有理由嫉妒少年,因为那匹马整日缠着少年,已经不认亲主,她的马!这该死的动物怎么可以一见少年就亲昵地蹭他颈脖,逗得他哈哈大笑,而她这个主人的抚摸,只能使它冷漠地移开眼睛。见异思迁,她恨恨地想道。少年的嗜好并不多,马、剑、兵书,闲来时吹吹叶片笛也是一把好手,竹伯将一身绝学倾囊传授这个来之不易的弟子。见鬼,他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她给的吗?
      即便如此,她在他生命里算什么呢?顶多算一位恩主,飘渺疏远、高高在上的名词。他有自己的未来,在他终有一天长大,离她而去之后,他的世界就不存在她的位置。
      他们没有第二次交集。
      她不觉握紧了拳头。看吧,这是他的样子,他抚摸他的妻,一个陌生的女人,侧着头和妻子说话,他们坐在床沿,一个陌生女人在他怀里!多么年轻,他也年轻英俊,相宜得彰的一对儿,那是他们的家!还会有小孩,蹒跚地走来走去,那里的空气她无法落足,稀薄犹如异世界。
      她汗流浃背。
      急促地叫他的名字,少年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忙赶来,她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她的手心潮湿,沾满冷汗,少年奇怪地问:公主,你怎么啦?
      她登时凉透了,不知该如何启口,同时在心里将那个丑陋的念头狠狠地鞭笞,瞧,她都在想什么呀,不理智的火焰一旦浇灭,她为自己的卤莽后悔起来。咬着嘴唇,长时间地在风里缄默。
      少年清澄的眼睛掠过一丝关切,她在和自己搏斗的过程中,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掌心,于是她放开了他。
      “青儿,你知道,我这次去长安是为什么事?”她转过去,背朝少年。
      “知道,不是匈奴使节来京和亲吗?”
      她摇头,“那不是全部。”
      对岸枫林叶未红,有雏兔出没其中,她清楚地知道火燃烧起来是什么样子,妹妹离去那日身着的嫁衣。
      南宫投入她怀抱的身体温热而柔软,衣服散着湿冷的雨气。
      “姐,那个凶悍的匈奴人要把你带走怎么办?我听说,胡虏吞吃活人都不吐骨头的,祖爷爷时候儿,一个随嫁丫鬟拼死不从单于的□□,被架到柴垛上活活烧死呢!”光洁的脸摩挲她的颈,“姐,我们逃吧,我决不能眼看着姐姐落入魔爪。”
      她感动得哭出来,二妹一向和她贴心,她们发誓保护彼此。但她不打算反抗,她不想让父皇失望。
      孰料翌日父皇宣布了惊人的决定:
      因皇室嫡长女阳信公主已许配开国元勋曹参之孙、平阳侯曹寿,克日将完婚,故遣次女南宫公主出塞和亲。
      她呆若木鸡,父皇是想保护她!他太爱她了,或者说,她身上寄予了他全部的期待,为此不惜一切想要把她留住,匆忙地为她指婚,冒着被匈奴人指为背约的危险,甚至牺牲另一个女儿,也要把她留住。
      在那个早春清冷的白昼,她第一次感到大殿太过空旷,诡异的气氛使她心寒,所有在场的人都在望着她,汉臣、匈奴人,父皇苍老的面容呈现做出抉择之后内心的不安,那种灰暗令她产生绝望的无助感,二妹的声音飘忽地传来:
      “姐,我怎么不知,你已有婚约?”
      她想解释,如果可能的话她会尽力扭转这个结果的,她发誓。可是没有时间给她了,宫妇们一拥而上,绮丽的衣裙,在她和南宫之间永远落下隔障。
      人群散尽,大殿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她不是先知,但她知道,这个抉择,已摧毁了不止一个人的幸福。
      我们没有谁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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