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汉武]未央不眠》子规maya

1、（1）

　　建元二年一个冷秋的夜晚，她独自一人走在未央宫的长甬道上。到处悬挂着大红绫缎，喜气洋洋，燃烧的宫烛，殿阙如火。她迈着硬涩的步伐，前面由一个年幼的宫女提着灯导引，耳内不断传来年轻皇帝和宾客们嬉笑的声音。觥筹交错，酒液被长勺舀起，注入爵内，流淌在他们兴奋的胃部，她仿佛看见那里催放一朵朵狂欢的花蕾。
　　皇帝大婚。新娘是童年是一处玩耍的女孩，红扑扑的脸蛋，容颜娇媚，声音甜腻，情绪总是高昂得像头小鹿。姑妈馆陶长公主的女儿，身份无可挑剔。她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清冷的空气。秋的夜雾是如此浓重，仿佛一个沉默的神灵凌驾在头顶，将周遭所有真实抽干为空洞，她打了个哆嗦，前方出现了羽林卫士来回巡弋的身影，然后黑沉沉的宫墙在迷雾中凸现出来。
　　小时候他和那女孩常密谋着溜出宫玩儿，他出主意，女孩拍手雀跃，两个能把所有自不量力尾随而来的宫女统统折腾个灰头土脸。她只好推开织机追上去，她的话他们还得听，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他的个儿还够不上上林苑里的高头大马，父皇不同意带他参加盛大的秋狩。“可我已经能射箭了呀！姐，你看。”
　　她为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小弓和木箭，抹去额上的汗，他挣脱她的手，又跑去和朝觐殿内的柱子比高矮，计算还差几个月才能像个真正的勇士那样驰骋猎场。安抚着他的不满和躁动，她看见父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旅程到这儿就终止了。跨出宫门的一刻，她模糊了双眼。因为多年前宫墙下的一幕在她眼前重复了又重复：他，她最心爱的弟弟，如今的大汉朝皇帝，握着那女孩的手，霸气十足地说：
　　嫁给我。我会给你造天下最美的宫殿，金子的宫殿。
　　迷雾中她被推着走。而那孩子却在奇迹般地成长为少年，褪去青涩的目光，塑成坚毅的唇角，瘦瘦的脖颈凸出优美的喉结，他像小树一般拔高、拔高，肩膀变宽，手臂肌肉逐渐结实起来。他的锐利的眼，虽已能完美地掩饰内心不羁的躁动，却仍是那么所向无敌，然而它们凝望的地方，已远非她目力所及，不是猎场，不是宫阙之外，甚至不在他的江山城闱以内……
　　这是建元二年一个令人迷醉的夜晚。先皇册封的阳信长公主决定在其弟当朝皇帝的大婚典礼结束之后就启程返回封地。阳信公主前年下嫁开国元勋曹参之孙、平阳侯曹寿的时候，整个宫廷的热闹程度倒也不亚于今天，但这次她选择了不辞而别，不去惊扰那对幸福的天子夫妇。马车等在宫门口，一个老奴见状，缓慢却还利索地从御夫的位子爬下来。
　　“公主小心。”
　　“竹伯，该当心的倒是您。”她自己上了车，有点心疼，竹伯是跟着她从宫里出去的老仆，年轻时剑术超群，她特别喜欢竹伯给她做的一些竹编的、木头的娃娃，可以着迷地看他削上好几个小时，一边轻哼着吴越地方柔软的民谣。
　　“公主用不着担心老奴，老奴多年习武，身子骨壮实。”竹伯呵呵一笑，“老奴还想多给公主赶几年马呢。”
　　“不。”她想了想，拉开车帘说道，“听我的，这次回去，您就留在那里安享晚年吧，庄上需要人打理，驸马身体又不行。这车马劳累的活儿，总找得到年轻人做的。”
　　“诺。”
　　老人应了一声，便也不说什么了。这么多年来她是家里的主心骨儿，虽然天性温婉，却一言九鼎。
　　鞭子虚空划出一个弧度，马车在街道上小跑起来。

　　马车驶抵离城门不远的公主府，家仆们已经按照她的吩咐，把府里不多的一点物品装好了车，这次告别长安，她决定暂不回来，该遣散的人遣散，该带走的东西带走。她坐在车里望着空荡荡的公主府，心里也一阵空荡荡的，这里将永远封存她的童年，那些因为有他的笑声而显得阳光灿烂的时光。但是他已经离开，所以她也决心留下一切，离去。
　　她抖手放下车帘。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他踏上了征途，将实现女儿身的她永远不能触及的梦想，他向她承诺过。作为代价她注定要被远远抛弃。没关系，这是最好的结果。哪怕为此她将被狠狠地推出他的世界也在所不惜。他必须成功。
　　她的使命已经完成。
　　家仆们三三两两跨出府门，上了她车辇后面的马车，组成一支小小的队伍。他们看上去兴高采烈，因为多数是出身她封地的邑民，想着没准能讨个恩典回家探探亲，没有人知道她打算久别长安。她从窗口朝一个穿淡绿色衫子的女孩招招手：
　　“子夫，来，旅途漫长，陪我说说话儿。”
　　女孩提着一个果篮挤到她身边坐下，“那是什么？”她问。
　　“是早上淮南王送来的时产，”子夫咯咯笑了一阵：“十个橘子，还有点儿桂花糕。橘子可甜呢，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汁水。”说罢利落地剥了一个递给她。
　　她咬了一瓣，蜜汁浸润干涸的唇舌。
　　可不是么。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子夫，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好像特别高兴？”
　　女孩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裙，略往前挪了挪，唇角眉梢掩不住纯真的幸福，她是公主最喜爱的一个丫鬟，生得标致玲珑，聪慧机敏，今年十四岁了。
　　“都是公主的恩典。娘写信来，说小弟已经平安到了庄子上，蒙侯爷不弃，让他暂时有个栖身之处。”
　　“卫妈妈可好？”她眯起眼睛，回忆童年时乳娘的模样，却只依稀记得她身上一股特有的清香。
　　“娘的病没什么大碍了，就是有点虚，调养几日便无妨的，谢谢公主。”
　　她有点走神，子夫小巧的身躯裹在宽松的夏衫里，乌黑的长发蓬松地披满脖颈和背部，近乎透明的肌肤微泛红晕，她中意这女孩的性情，倒从未想过她是个美人，子夫说起弟弟来，满腔柔情，而她听说，那男孩的诞生却是乳娘心头一块撕烂的痛楚。
　　“小弟是个可怜的孩子。”女孩垂着头，轻声地。仍是搓，衣料像伤心的眉头揪紧，“这么多年了娘也总不愿意对他好一点。一提到要给他公开名分的事儿，他爹就灌酒，那几亩薄田一个县官儿，自家兄弟争得死去活来，小弟夜夜睡柴房，谁不如意了尽可以把他往猪圈里赶，去年大过节的他们都喝得烂醉，酒劲上头把他从马厩里拖起来，狠狠地望井沿上撞，又踢又打，然后扔在井里。幸好那是口枯井，小弟头破血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夜，天明被邻人救起时已快断气了。”
　　女孩说到这里哆嗦了一下，她皱了皱眉：“后来呢？”
　　“我们姐妹把小弟抬回家，他养了足足三个月的伤，郎中不知看了多少，药钱也很是花费。等他伤好之后，娘又要打发回他爹那里去，小弟倒是炯炯地睁着眼，半声不吭，也不表示反对，他一直是这样，治伤的时候我们把他弄得再疼也只出汗，不出声儿，咬牙硬忍，叫人心里火辣辣地疼……”
　　“我便忍不住了，扑上去抱着他大哭，我对娘说，这样下去小弟会死掉，他爹是个没出息的混帐，我说，小弟，跟姐走吧，公主仁慈，兴许府上能找份事儿做，哪怕饿死在外边儿也比回那个混帐家里强，我说，小弟，你记住，从今天起，你姓卫！无论死活，你都是我们卫家的一份子！”

　　她睡熟了，做些断断续续的梦，长久以来积郁的疲惫使她感到身体像抛却在黄泉里一具死沉的尸，她的灵魂浮起，氤氲在跳跃的时光中，一会儿是面容幼小的弟弟拉着女孩的手飞快地跑过清冷的迷雾，她尾随其后，气喘吁吁，一会儿又是年轻皇帝夫妇身穿大红喜服幸福地朝她微笑。她忽深忽浅地趟涉在岁月之河里。
　　然后那少年出现。
　　衣衫褴褛的少年，浑身血污，惟有一双眼睛清澈，如新生羔羊纯洁，他这样目光炯炯地、安静地凝视着她。
　　她一开始把他当成了弟弟，吓得魂飞魄散，哭了起来，可当她走近，却发现那是个陌生的少年，疑惑使她不觉停止了抽泣，她伸出手去触摸少年的脸，瘦瘦的，皮肤带着真实的温度，她听见少年胸膛内平稳的呼吸，她不禁好奇地问：
　　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
　　又要到哪儿去？
　　没有回答。冰凉的液滴自少年的额头垂落在她手背上，她低下头去看，惊恐地发现血液化为火蛇，纠缠住她的心。
　　她惊跳起来，坚硬的床榻、柔软的被褥，然后她看清平阳府卧房内熟悉的摆设。
　　鬼使神差地，她起身穿衣，径直向后院仆人们住的地方走去，晌午时分大家都不在那里，隔着厨子和清洁工进出的小门，围墙外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
　　她推开门，全然未觉门上的木刺扎破了她的手指和衣袖，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她在那群游戏的孩子中仔细地辨认着。
　　可是没有。她有点失望。这时候孩子们的游戏已近尾声，“楚霸王”在乌江自刎，扮演韩信的孩子意气风发地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其他喽罗兵便一窝蜂似地围拢了去。
　　人潮一退，她便看到了少年。
　　他的容貌确实和她梦中虚构的有几分相似，脸瘦瘦的，眼睛和眉毛长得像子夫，她想象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对眉准会生动地挑起来，像狭长的新月。就男孩来说，他着实过于清秀了。可是他不轻易展露笑容。在这个阳光晴好的午后，他倚靠她家围墙坐着，伸展颀长的腿，怀抱一柄木剑，神情惫懒而忧郁。他在看什么呢？他的目光好像越过那群嬉闹的孩子，望着远方无形的什么。她觉得他像一个人，又想不出是谁。
　　正想出声把他唤到身边，一个男孩忽然冲到他面前，抢夺他怀里的木剑，可是他抱得很紧，男孩拔了个空，巨大的冲力使男孩望后仰去，没提防脚下他伸长的腿，栽了个仰面朝天。他冷笑，放下木剑，弯腰正想好好看看这个偷袭者，没想到后面一群男孩已经拿了他的剑，哄闹而去——这是一出精心策划的阴谋。他火了，追上去和他们打起来，这正合少年们的意，他们把他的东西高高扔起，发出“噢——噢——”的挑逗声，其中不乏高大强壮的孩子，年龄看上去也大出他许多，她不禁为他悬着心。可是他不慌不忙，身手敏捷，推倒了一群狐假虎威的鼠辈，把他们像叠罗汉似的堆在一起。他抢到了剑，弓着身子想找机会夺路逃跑，可哪有那么容易呢？少年们人多势众，又被他打得恼恨起来，他们像铜墙铁壁般把他围在核心，她看不见他了。看不见他了。
　　混乱被一个少女生气的声音制止：“你们在干什么？！”
　　少年们扔下他，仓皇撤退，不知是谁丢下一句：
　　“狗娘养的臭杂种！”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里燃着火，唇角淌满血。
　　“算了算了。青儿，你怎么样？”
　　少年抬起袖子抹去血迹，这时子夫看到了她，慌忙拉扯着弟弟：
　　“青儿，快跪下。”
　　她呆在原地，双脚像是失去了思维意识的操控，进退不得。他跪下的前一刻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他们第一次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充满稚嫩的直率，毫不避讳，使她嘴唇莫名其妙颤抖起来。
　　“起来吧。”她冷冰冰地说，对着两个一模一样乌发浓密的头顶。
　　“你知道你为什么打不过他们吗？”她问他。这是一个完全与计划不符的话题。
　　“因为他们人多。”他回答。
　　“不，不是这样。”她浮现微笑，她终于知道在这少年的身上她看见了谁的影子，“因为你方法不对，你还太嫩。”
　　少年扭了扭嘴唇，这个微妙的动作为她捕捉。
　　“古语有云，四两拨千斤，虎狼困于蠓蚋，蝼蝇撼动大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说，“即使打架也如同战争，运劲不得法，你只能挨打，运劲得法，你将万人敌。”
　　是少年眼里闪过的光芒，为她做了决定。
　　“你想成为万人敌吗？”
　　她转身打开那扇小门，跨了进去，等着少年。
　　他只是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姐姐，姐姐流着泪微笑，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傻小子，公主叫你去，还不快去！”
　　于是少年举步跨入她的世界。她让他走在前面，径直来到书房，那里堆着很多皇帝幼年时爱看的书籍，他看着那些书，以及房间内华丽庄严的摆设，全神贯注，却没有任何局促。她从后面久久地凝视他的背影，力图将这一景象与多年前重合起来，存在着巨大误差也好，自欺欺人的幻梦也罢，只因为她脑子里反复响着一个声音：
　　抓住这少年吧。这一次，他将彻底属于你，他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个念头太令她着迷了，所以她心甘情愿地跳入以延续那个诡异的梦境，即使万劫不复也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