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 ...
-
她向少年揭开伤口的痂,已经不新的伤,却迟迟不见痊愈,定期发作,疼痛日甚,她咬牙扯去鲜粉色的痂皮,伤口像张开的鱼嘴,噗嘟噗嘟向外倾吐。
南宫登上车辇,那乘嫁舆被装饰得像个可笑的玩具,马和御夫都披裹红绫,血色鲜艳。南宫上了粉的脸格外苍白,扶着拭木的手指骨骼外凸,喜服也显得过大,一群宫廷乐师鼓着腮帮子吹奏喧躁的乐曲,一切都像错了位般不自然。她忽然想道,二妹还有足足半年才到出嫁年龄。
她心里狠狠地痛起来。出城门,十里长亭是送者最后的期限,她不顾一切地挤到队列前沿,握住妹妹的手,她有那么多话想说,然而她得到的,是妹妹最冰冷的眼神:
“我恨你。”
一个字一个字烙进她的灵魂:我,恨,你。
合上眼睛,那个发誓永远保护她的妹妹死了。
马车一个颠簸,向前倾斜,她的手被扔出车窗,车帘哗地合拢,尘土飞扬,她被弃于车辙凌乱的沙地,从那一刻将忍受无止尽的折磨。
罪有应得。毕竟,你背弃了誓言,你眼看着妹妹落入魔爪。
那么多年来她被罪恶感追索,得不到一刻安宁,她的婚姻是个陷阱,跳入不久她就醒悟过来,她把私生活严严实实地捂起来,独自过着守寡般的日子,视做报应。直到最后她都没告诉父皇当年他仓促选择的失误,却在他临死的榻前流着泪发誓她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望着父亲怀疑的眼睛她毫不犹豫,够了,懦弱和自私必付出代价,他遭了和她同样的罪。
她恨透了匈奴人。为此刻意地把她性格里男性的部分磨得更刚硬,既然作为女人她已经残缺不整,那就干脆让“她”死去好了。渐渐地朝野上下都认可了她的影响力,人们说,多么贤明的公主,如果她不是女儿身,继承皇位当之无愧。
老皇驾崩,储君之争顷刻爆发了。她坐镇幕后,顶住逆流,和姑母长公主一道,把年仅十六岁的弟弟扶上了宝座。登基大典上,她发现御桌后头戴冠冕的那个人和她设想了几千遍的样子一模一样,心里一道堵塞的闸门终于被释放了。没错,眼前这个人是她一手培养的亲弟弟,血管里流着她的一部分血,他最了解她的心思,他将成为前无古人的伟大君王——一位颠覆传统、使华夏族凌驾于万族之上、令大汉之名居万姓之尊的伟大君王。她对他只有最后一个请求:
与我立下盟约,五十年之内,你要毁灭匈奴,把南宫接回来。
等我,南宫,等我,所有因为我们的怯懦、自私而陷落黄沙深草,被填埋在黑夜之渊的女子,五十年之内,我将带你们回归故乡,即使你们化为枯骨,散入狂风,也要使你们夜夜徘徊的孤魂,回归故乡。
她看见溪水中的女子,面容苍白而寂寞,眼睛像两枚掏空的蚌壳。她环绕胳膊,抚摸自己的身体,惶恐地摸到一种麻木不仁,仿佛衣料之下是段枯萎的树木,我的生命分为两半,一半日见远离,一半已经死亡。
她大哭,神经质地抽泣,哭的样子愈发难看,哭声很难听,但她再也无法忍受,搞不懂怎么会弄成这样,丑陋而残破,她一位先皇最宠爱,曾经是大汉皇室第一聪慧美貌的女子,究竟是谁夺走了她的幸福?她应该恨谁?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她的肩膀,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问道:
公主,你为什么颤抖得那么厉害?是冷吗?
是冷吗?她问自己。
她摸索少年的手指,她想有一个人更紧地抱着她,然后让这一瞬就此凝固,成为化石,她知道得很清楚,她需要的不是披风御寒的功能,而是少年身体的温暖。
建元三年走到尽头,出了件对她和少年而言都至关重要的事。年轻皇帝带了几个侍卫,微服前往灞陵附近狩猎,有一天他们只兽未获,心情坏透了,到了下半晌,天气忽然变得恶劣起来,那年北方第一场雪,竟提前降临。
回去吧?皇帝骑在马上没言语,队列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在雪中向长安方向蠕动。蓦地皇帝扬起鞭,指着不远处一座庄园问道:
那是平阳府吧?朕想去看看皇姐,今夜就在她那里借宿。
她拥着暖炉,披盖大氅,膝头搁着一卷书,昏昏欲睡,侍女的禀报令她惊醒过来,连忙吩咐点灯,却见皇帝笑嘻嘻地倚门而立,冬日捧书拥炉,姐姐好兴致呀。
她也高兴极了,这真是惊喜,拍拍身边的坐垫,一代大汉雄主就这么摊开四肢躺倒,习惯性地把头枕在姐姐腿上。她温柔地抚摩皇帝浓密的发,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她感到他又成了她的小弟弟。
他们喝酒。他一杯接一杯入腹,酒醉了说胡话。
女人,都贱。
她的手停止动作,他靠在她肩膀上的头很沉,衣襟上有酒汁流淌,酒味很重,脸赤红,她皱了皱眉,即使她是最爱他的姐姐,也不能容许他如此胡来。
但,必须先把他叫醒,问问事情的原由。
怎么回事?一面把他的头轻轻推起。
朕要……废了那个女人……他的手凭空抓舞着,打翻了酒盅,她慌忙为他擦拭,一边叫侍女去把醒酒药拿来。……废了……皇后……
好好儿的……为什么?
不好!朕不好!他跳起来,扣住她的肩膀,好的是他们,不是朕!他们都如意啦,姑妈、母后,一个个开了脸儿,可是朕不好!朕不爱她,这个刁蛮愚蠢的婆娘,朕不爱她!什么金屋藏娇,朕倒了八辈子霉,娶这个无聊又凶狠的女人!
小声点,有话好好说。她给他扣拢松散的衣带,挽好发髻,心也疼起来,这桩婚事当年是她同意的,她和姑妈力主,把亲表妹给他做皇后,没想到他并不幸福。她责备自己。你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想法呢?
蜡烛灭了好几支,剩下的也只是残余,他在黑暗中,眼睛通亮通亮地,狂乱的呼吸,抓住她肩膀的手有力得使她透不过气来。
朕想要姐姐这样的女子,朕从小……就喜欢姐姐,只有姐姐……才懂得我的心意……
住嘴!住嘴!她扬起手,啪地一个巴掌扇去,疯了疯了,她也快开始抓狂,醒醒,醒醒啊!
挣脱他的手,她踉跄地爬起来,摸索新烛,摸索火。
灯一盏盏亮了,温暖的橙光,安定人们的心神,让一切不该存在的想法,萌灭。她喘了口气,他垂着头,蜷缩在屋角。她知道她应该帮助他,错过了此刻将再难挽回,她必须让他忘却刚才发生的一切,回到他心中那个属于她的位置,否则他将永不能抬头与她正视。
去,她吩咐端着醒酒汤的侍女,把子夫叫来,让她和女孩子们给皇上唱唱新排的乐曲。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她走出客殿,敞衣轩的帷幔在她身后燃起大火。她面无表情,问等候在台阶下的侍女:“卫青回来了没有?”两个女孩子正在咬耳朵,享受咀嚼新话题的愉悦,齿间浸润着刺激的鲜味。她们笑着回答她:公主你忘了?卫青回家去了,今天一早请了假,和竹伯上县城呢。
她点点头,客殿里,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未经事的女孩儿们面面相觑,没了主意,琴和琵琶无声地捧在她们手中。给你们上了一课,她冷笑道,多年以后人老珠黄,面对子孙,你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与皇上错肩而过。但是今天,命运只选中那个叫卫子夫的女孩一人,贵与不贵,失之毫厘,这就是人生,公平而又残酷。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她在空无一人的客殿等候,独自守着漫长而寒冷的黑夜,直到子夫步履蹒跚地走出敞衣轩,“皇帝呢?”她坐起来问。
女孩不回答,在她面前深深地跪了下去。她清楚地看见女孩疲倦灼烫的脸,交织着幸福而又恐惧的表情。
“子夫……”
她伸手想去扶,女孩却磕下头去。
“奴婢叩谢公主,这一辈子都不敢忘了公主的大恩大德。”
她心一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难道又做错了吗?宫闱深重,殿宇高寒,她硬生生地把子夫推上了通往那里的独木桥,究竟是给她幸福,还是毁灭她?
可是纵然老天今后给子夫再多的尊荣富贵,也无法弥补这一刻她目睹女孩的狼狈样儿而产生的愧疚,子夫的衣裙已被撕成布条,女孩拉了拉后片,想要遮住裸露的不住发抖的大腿,只是徒然。她脱下大氅裹住女孩,觉得自己是在对她犯罪,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她怎么忍心叫她变成女人?
马车在深夜悄然起程。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