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汉武]未央不眠》子规maya

13、（6）

　　皇帝腰间系着白布，将一个素垫子踢向挂着大地图的半截内墙，面壁跪下，招手吩咐内官：
　　“把东西拿来，朕的灵堂就设在这里，朕要在这里为母后守孝。仲卿，你也来，搬个垫子，陪朕跪着。”
　　卫青茫然地看着内侍们面对军用地图放下供桌，摆好供果，在鼎内投入几把香末，辛辣的烟雾陡地升腾起来，弥漫在大殿之内。卫青捂着鼻子在皇帝身后跪下。
　　皇帝闭合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馥郁的空气，双臂平展——
　　“母后啊，泰山神终于向被病痛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您伸手了。朕不想隐瞒，朕感到欣慰，死亡对您是一种解脱，对朕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并非朕恨您，您的爱，太沉重太纠缠，当朕长大的一天朕就明白那是个摆脱不掉的掣肘，现在好了，我们母子终于又回到最原始的状态，母亲，不必有死别之伤，您活在朕的血脉里。母亲，朕对着山河呼唤您的亡灵，因为山河是我们皇族的血脉。”
　　他像个呼神的巫师似的匍匐了下去。
　　“好了。”一线阳光射在皇帝转过来的脸上，那皮肤异样地白，异样地刺眼。皇帝喘着气爬起来，背手踱踱地来回，无意识舔过的嘴唇红如饮血。
　　“好了我们谈正事，仲卿，你以为下一个目标套哪只狼妥当？”
　　“右贤王。”
　　“为什么？”
　　“因为那是匈奴军团的右翼，剪掉伊稚斜的一只翅膀，痛得他跳起来，最好跳出和我们躲猫猫的圈子。”
　　“不太好剪呢，仲卿。”
　　“那就换咬的，陛下。刀利不如齿快，臣的响箭这次都蒙上消音布，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射掉狼的头颅。”
　　“原来仲卿都已经考虑成熟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凝视他的爱将，目光低垂，嗓音冷漠。他不喜欢卫青这个人，尤其不喜欢他谦卑的样子，那种安静的顺从往往叫他积聚起一身力气不知往哪儿搁，于是他便沮丧，浑身泄了劲儿。更可恨的是连皇帝都不得不承认卫青洞察的能力，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把他五脏六腑都看个清清楚楚似的，皇帝暗呼侥幸，如果卫青不是那么自卑，该有多么危险。不过这种情况到了讨论军务的时候会变成例外。一提到打匈奴卫青就不再支支吾吾左推右搪，他的思路是那样清晰，表述是那样简洁，一针见血，他说的，正是皇帝想做的。
　　然后他就用实际行动把皇帝胸中那一张张宏图都变成现实。
　　皇帝发现，他离不开卫青，这种矛盾的感情像此刻缭绕在大殿里的烟雾一样缠绕着他，一个人当然喜欢被人顺着、忠诚着，但一个人决不会喜欢事事被看透。
　　更何况那种小心翼翼的冷漠使他面对这个人永远难以得到一种彻底征服的快感。
　　“看来这次仲卿又要立功了。大丧过后，朕即出兵，告诉将士们可以摩拳擦掌，好好露一手。只是朕已经封了仲卿为长平侯，此役过后，朕实在想不出拿什么赏赐你了呢，真为难啊。”
　　卫青淡淡一笑：“功名利禄，本来就不是卫青从小奢望的东西，忝居列侯已经诚惶诚恐，皇上不必犯愁这个。”
　　“功名利禄，不是你从小的奢望……是吗？那你想要什么呢？朕听说过你一件事儿，早年你替你父亲放羊的时候，有个疯疯癫癫的卜师说你日后必定大贵，官至封侯对吗？你怎么回答的？”
　　“……”
　　“你说，人奴之生，得无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现在怎么样，不是分毫不差地应验了吗？太公遇文王之初，不过是个渭水钓夫，百里奚卖鱼，孙叔敖拾薪，我刘氏先祖高皇帝也起于亭长，汉朝开国功勋，大半出身微贱，难道不个个胸怀鸿鹄之志吗？”
　　卫青沉吟良久，再次垂下目光，叩拜下去：
　　“臣的想法，陛下应当看得明白。”
　　“朕不明白。”皇帝退后一步，“真的，朕一点也不明白。”
　　朕不能明白你眼睛中那无时无刻不笼罩住真实的淡泊，以及后面压抑着的光芒。
　　“仲卿。”皇帝背转的身体就像一座高大的山，遮挡了阳光，“朕想好了，你和我姐姐的婚事，待孝服期满就办。”
　　“皇上？！”
　　“这是圣旨，不是赏赐，你懂吗，一道没有违抗的圣旨。”
　　皇帝看着他，蛮横而庄严，那是一种君王和孺子交织在一起的目光。
　　“卫将军，朕是要把朕的姐姐托付给你，朕在这个世界上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珍惜的人，你，听明白了吗？”

　　元朔五年春，卫青将三万骑出高阙，……匈奴右贤王当青等兵，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骑数百驰，溃围北去……追数百里，弗得，得右贤裨王十余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十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立号而归。

　　骠姚校尉霍去病在朔方城头的帐幕找到了他舅舅、大将军卫青。这是一个无论从位置、形状来讲都搭建得十分奇怪的军帐，草原的风四季不息，自这座城池拔地而起的那一刻便开始顽强地冲击新泥未干的城墙，军帐则恰好立在朔方城头的风口，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霍去病走进去的时候一阵狂风差点把他的发髻削断，他发现舅舅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帐幕中央，正轻轻地将那方印信置于展平的手掌之上，仿佛想要掂出它的份量。
　　天色有点暗，霍去病觉得舅舅幽蓝灼亮的眼眸，确实像什么人说的，一头安静的、窥伺的狼。
　　他低声问：“舅舅，重吗？”
　　舅舅抬了抬头，又若无其事地专注于他的实验：去病，有朝一日你想不想也试试看。
　　酝酿已久的豪壮从年轻人胸中喷薄而出，舅舅，去病要的不是有朝一日，而是不久的将来。
　　卫青放下印信，朝这个初生牛犊般的外甥笑了，笑得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忧郁。
　　好孩子，胜过我。
　　不，霍去病向前迈了一步，舅舅您……永远是我超越的对象。
　　卫青点点头，眼中那如神般的光芒已然消失。有什么事。
　　长安来人了。皇上问您为什么不回京。
　　我已经上书，向皇上说明了理由，伊稚斜单于此番受挫不小，必定疯狂反扑，战事还没完哪。
　　根本不是这样，舅舅，您在找借口，您在逃避。
　　卫青不置可否地走出大帐，不远处就是望楼，从那里鸟瞰草原，无边无垠的视野。
　　去病，你看，这就是草原的风，没有一种精神能比这风更猛烈、更持久。
　　霍去病一把抓住舅舅的衣领，舅舅，不准逃避，告诉我，你就那么不想和公主在一起，爱她，直到死吗？
　　你以为我不想？为什么不想，怎能不想，去病啊，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啊！
　　他感到双臂猛地被抓住了，钢铁般的指骨，深深地铐入他的手腕，霍去病从来没有看过舅舅那样激动，在他印象里，不打仗时候的舅舅总是安静的、顺从的，仿佛听天由命的。
　　他们冷静下来，松开彼此。霍去病揉着手腕，他被握得很疼。
　　长安来人了。又重复一遍。校尉张骞，他从西域回来了。
　　什么？张骞？
　　他还带来一个人。霍去病一字一句地说，我舅母。失踪了两年的我舅母。
　　卫青拔脚走下城楼，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对霍去病说，
　　去病，记住，你舅舅的理想就是成为这草原的风，猛烈而持久，它冲击着这城墙，飞蛾扑火，心甘情愿，却是最骁勇最自由的一颗灵魂。

　　女子一看到他走近，就拉住他的手，哭。女子斜躺在榻上，费力地支撑起半身，流泪模糊的眼一刻也放不开他，她喜欢穿的红衣杂进许多紫的绿的布，像一朵开败了的花，头发散乱，脸很脏，肚子像两年前他看她最后一眼时一样微微隆起。
　　她一叫他的名字，他就把她瘦而沉重的身体抱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他摸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安慰，好了，这不是到家了吗。
　　他叫来仆人去请医生，抬头那会儿忽然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吮着指头怯生生地望着他。失神只是一瞬，他马上明白这孩子和她肚子里那个小生命一样，都和他毫无关系。他笑了笑，招手唤过一个仆人带孩子出去，好生照料。
　　他贴着她的耳朵哄着她，别担心，到家了就好，跟我回长安去吧，把孩子生下来。伉儿一下子多了两个弟妹呢。
　　泪水堵了女子的喉眼，她好像很难受，身体一阵阵抽搐不已，他换了个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拿水湿润着她干裂的唇。
　　“我……恨这两个孩子。”她说。
　　为什么要怀上他们，为什么渴望和别人□□，一次又一次，醉生梦死，连生怪胎。
　　想要拉回你凝望得太远的目光，亲爱的，看这里，有人在呼唤你，近在咫尺啊。
　　直到腹部一天一天膨胀起来，起伏像祁连山，丑陋使我心惊肉跳，夺门而逃。
　　是大漠磨碎了我的骄傲，外部的荒凉内部的疼痛，怎么忍受孤单，怎能远离你温柔的目光。
　　你说的对，到家了就好。到家了就没事了，求你，我的爱，别离开。
　　他一整夜都抱着她，她睡得很沉，梦里在笑，许是又回到了那个火烧云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