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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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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打得并不顺手。匈奴人是这样一支遇强则强、后劲连绵不绝的民族,拿起武器,每个人都是勇士。更何况战场是草原,他们像熟悉自己皮裘上的虱子一样熟悉它的每个角落。当他们失去了河朔那块宝地之后,伊稚斜单于承认,有一段时间他确实很疼,像活生生地被撕去了肚腹上一块最鲜嫩的皮,那是他们部落生死存亡的关口,整个匈奴王国被切成东西两段,草原的黑夜里,伴随着野狼的嚎叫,响起了多年未曾耳闻的哭泣声,哀悼亡亲、哀悼畜群,以及对又要重新开始的流浪迁徙生活的恐惧。伊稚斜单于夹在暴躁和仇恨的怒火中间煎熬着,几乎无法思考,他成了一头困兽。但是当他的耳朵像适应草原昼夜陡转的温差一样适应了这些声音,他身心冷静了。冷如霜露。
伊稚斜单于走出帐幕对他的人民训话。
他得到了昆仑神的启示。
他坚信,神赐予大匈奴这场浩劫,为的是搅动他们体内已经变得稀薄的英勇的血。
当他们的祖先在这片广袤天地驰骋的时代,何曾需要穹庐、珠宝、锦榻和女婢?
他们有的只是弓箭、马和刀。
难道游牧的骑士、大漠的君王、所向无敌的大匈奴人都死了吗?
他的人民鸦雀无声,然后沸腾了。喝羊血、吞羊肉,滚烫的马奶酒像眼前的篝火一样在他们骨子里燃烧。伊稚斜单于知道,他死掉的十万大军又活过来了。
最早最早,第一个记住卫青这个名字的也是伊稚斜单于。汉人的服饰千篇一律,汉人的脸也没什么特点,从龙城逃回的士兵几乎搞不清是谁一剑砍掉他们王爷的头颅,他们只知道他是汉朝皇帝的小舅子。伊稚斜单于给了那家伙劈面一鞭,说,你们给我记住他,你们怎么记住飞将军李广的就怎么给我记住他,他决不只是汉朝皇帝的小舅子。
如今,伊稚斜单于在昆仑神面前发了誓,决不再让那个叫卫青的汉大将军从自己手里获取一场胜利。
苏建因为口渴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埋在尸堆里,不知谁的半剌子腿搁在他的肚皮上,最亲近的侍从兵咽气时还张着双臂保护他,插满利箭的身体像只刺猬。太阳正高悬于头顶暴晒,苏建浑身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起来,疼得他几乎没有力气扒开尸堆。苏建头一歪又倒了下去,草湿漉漉的,已经变成了红色。
幸亏这一倒。
也许是最后一队清理战场的匈奴兵,又或许是几个回头来拣便宜的小卒,有眼色的居然从大片血肉模糊中分辨出苏建的将军服饰,一个说,割下他的头,回去邀功吧,另一个不以为然,瞧他那个寒碜样儿,会是什么将军,看混了吧你。
说笑着走过去了。
幸好不是赵信,那个昨天还一起喝酒吃肉的赵信,混蛋!
苏建合着眼睛,埋在这么深厚的死亡之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活了下来。
其实苏建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尤其是当他一步一爬,终于望见汉营的轮廓之时,他当然清楚只要他一进那里他这半条命就会立刻结束。三千军骑哪,三千汉子三千匹马,加起来一共六千条命,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失去了赵信,更更可怕的是赵信毫发无伤地投降了伊稚斜,赵信本来就是匈奴人,他降了汉又再降匈奴,现在对伊稚斜来说他是一个宝,用十万大军换都值得,赵信对汉匈两军都了如指掌。失去了第一次忠贞的人他就不配再被人信,呸!
但是苏建还是要回去。毅然地爬回汉营。大将军在等他。大将军现在一定快急疯了。
对于苏建来说卫青就像他的弟弟,他年长好几岁,他在建章营第一次见到这英武颀长的年轻人,卫青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卒,而他苏建已经当了好几年校尉了。然而第二次见面,便是龙城战役,这个后生晚辈一下子成了苏建的顶头上司,起先苏建和其他人抱着同样的想法,埋怨皇帝把裙带扯进了神圣的军列,嘲笑小毛孩子把战争当儿戏。
改变苏建看法的是卫青射向那两个军士的箭。
这两支箭也钉住了苏建的心,他不知不觉地走近了这看似沉默谦逊其实胸中藏着整个大漠草原的年轻人,他看到的不是传统威信的建立,而是大汉军队那种老朽模式的逐渐死亡。
当苏建爬回汉营的时候,他自然也想到了那两支箭,自然也问过,他是否会成为第三支箭下的牺牲品?
但苏建没有犹豫。这些事情与他身上担负的使命相比太微不足道了。他拼上这半条命,也要警告他的大将军,赵信背叛了。
平陵侯右将军苏建,在极度亢奋极度疲惫和重伤的作用下,昏倒在汉营门口。
汉营炸开了锅。将士们都因为这场残败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与损失比起来,先前的胜利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议郎周霸建议大将军斩了全军覆没的苏建,既安了军心又立了威信,军正闳、长史安反对,双方在帅帐内吵得不可开交,大将军疲倦地挥了挥手:
“好了,都别吵了。周霸,皇上令我为大将军,统御各军,代行天职,难道还缺威信吗?虽然将在外有君命不受的权柄,于朝廷而言也仍是臣子,臣子不该逾越专权,还是让皇上自己去裁决苏建吧。”
郎中令李广听说,轻声地冷笑起来:
“大将军这是怎么了,换了五年前,大将军行军法可是毫不留情,当机立断,难道是这几年官升得太快,开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吗?”
李广的儿子李敢也帮着父亲:“爹,大将军总要顾及皇后和卫家在京城的脸面嘛。”
卫青正想说话,帐外一个声音喊道:“李敢,你敢侮辱我舅舅!”
霍去病气呼呼地走进军帐,众人乍见吓了一跳,他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个血人,惊得卫青忙问,去病,你哪儿受伤了吗?
舅舅放心,这不是我的血。霍去病抹了抹脸,一甩手,两个人头骨碌骨碌地滚到众人脚下。谁说打败仗,敌将首级在此,外面还有二千零十八颗。
他不顾满手血污,抓住卫青的衣服,舅舅咱们没有输,你听见了吗?咱们不会输的。
众人退帐各回营地的时候,李敢低声对他父亲说:
“爹,看来即使没了卫青,也还会再来个霍去病啊。”
这位英雄一生也郁闷一生的老将军叹道:
“是啊,儿子,算咱们倒霉吧,错生在姓卫的时代了。不过,赵信这一降,卫青小子的好运可是走到头咯。”
几天来公主府上上下下都在张灯结彩,婢女们忙进忙出地收拾东西,她却像个不相干的人,在一旁安静地看,入夜满府幽灵般游荡。搬家吗?这情景依稀熟稔,很多很多年前(她记不得多久了),她曾毅然决然地想要离开这里,永远抛弃这座她生长的府邸,但是最终她又回来。
家仆见她就贺喜,亲眷笑容满面地说她美极了,简直是光采照人。真的很美吗?她不施粉黛、穿着素朴,长长的发几年没有绾那些华丽的珠钗,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当她终于要嫁给心爱的人,她却连照照一汪清水的勇气都没了,只是日复一日地摸着自己瘦削的脸。
她觉得已经无事可做,无事可想。
走进内室,红婴正坐在矮凳上梳头发,垂到地板的乌黑的发,永远不会沾染一丝尘埃,她羡慕地想,就像这女子年轻的容颜,永远不会衰老,那婴儿般的目光,永远不会黯淡。
红婴知道她会来,当然。从头到底这女子就是清醒的、先知的。甚至,她想,红婴可能早已了然,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结局。
包括红婴她自己的结局吗?
她一步步向那个女子走去,女子的衣衫,像她们当初隔着夜半蔷薇相视一样,在她眼中燃起纯粹而鲜艳的火。
红婴问,你的障碍都消失了吗?
该斩断的用刀斩断,该磨灭的就自行磨灭。
红婴起了身,那么我是你最后一个障碍了。
也是最难的。她被红婴摁坐在矮凳,红婴开始为她打扮,做新娘是人生最重要的时刻,无论你在乎不在乎、愿意不愿意,都要隆重地纪念它。
她揪起自己一小撮发,挽成一个结。红婴,其他障碍都是粗大的绳结,我有耐心我信仰坚定,这么多年来我从不屈服也不妥协,终于将它们一个个解开了。可这最后一个结,我知道一旦解开,将会化为许多肉眼看不见的小结,像一张网似的包裹住我,余生我就是这看不见的网中,一只心如死灰的鸟。
你不相信你的爱人,能融化掉这张网吗?
太迟了,太迟了呀,红婴,覆水难收,难道流失光了的东西还能再回来吗?
她泪流满面。
可是红婴,我还是必须解开它,即使无望,即使知道无异于自我毁灭,还是要解开它。你说过,我们就像划破历史天空的流星,不及留下永恒的荣光,如果我们自己不爱自己,那还有什么人来爱我们呢?
她手中的木剑,像插入那朵红花中心的一支梗,没有血喷薄而出,红花在她头顶盛开如一个完美的标本,她想她截取的终于是最美的一瞬间。
声音在渐渐消逝,归于缈远。
公主,你知道你为何是美的吗?
为何?
因为太勇敢、太坚持,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他,都太接近永恒的理想。
那么你是谁?
我是红婴,你的心。
元朔五年末,大将军卫青六出匈奴还朝。这一年丢失了两将军,翕侯赵信又降了单于,所以卫青不再得到封赏。英明神武的汉帝从年轻的霍去病身上看到了自己更为远大的功业,于是霍去病十九岁就成了冠军侯。
卫青离开朔方的时候,有人送来一封信,字迹陌生。当时张骞刚刚走过的那条通往西域之路还很荒僻,充斥着豺狼虎豹,但是已经有很多人闻到金子的气味,或者被这种危险的美吸引。盛夏的某日一窝贼匪袭击了这条后来被称之为“丝绸之路”的伟大线路上一家客栈,尽杀其客旅、劫其财富,最后一把火烧了房屋。火光中有一个女子,透过燃烧的窗子将手中的襁褓交给屋外救火的人。
看到吗,这是草原中绽放奇迹的角落,龙树开花,落英满地。
你和我相识在火中,宿命的轨迹交错,于这颜色脱不了干系……
襁褓中的婴儿哭个不休。卫青给他取名叫登,比登年长一点的男孩叫不疑。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两个男孩是大将军卫青的儿子。
元狩元年冬天,平阳公主再嫁大将军卫青。
END